三、大战花面郎（下）

江流儿下棋从未如此烦躁过。以往与人对弈，无论是对方还是他自己，都绝不会故意扰人心神，花面郎如此与人对弈，他当真是始料未及。观棋台下人声已歇了一阵，江流儿也无暇顾及，只是勉力稳住心神，一面稳扎稳打，一面找寻黑棋的破绽。

“黑棋先手破了白棋的边空再小尖，现在黑棋优势。请注意右上角，黑棋给白棋设计了一个陷阱。”圆德大师言语平和，观棋台下人虽多，却都安安静静听他讲棋。只悟明的手还握着鼓槌，偶尔无意轻轻落在鼓面上。自是无人留心，不知何时，一个戴着斗笠的大汉混入了他们中间，也聚精会神盯着台上大盘。

“江流儿也下得太软了，跟上次下棋时简直是判若两人！”福王有些急了。江灵运则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栏杆的手更紧了几分。

“我说小兄弟啊，英雄可不是这么好当的！这棋场如战场，你以为你那三脚猫的摆法能赢吗？嘿，想得太容易了吧！”花面郎一首小曲儿哼完，又嘲笑起江流儿来，直令江流儿恨不能即刻冲上去堵住他那张嘴。

“怎么样小英雄？想好了吗？”江流儿不胜其烦，心道：“这个花面郎真是可恶，像只苍蝇一样嗡嗡乱叫，烦死了！”他心下骂了一句，方深吸一口气，双眉微锁，重新盯住棋盘，方思忖道：

“能不能断呢？要能断，他就完了！断，杀这块棋！”

“哼哼，这小子现在有点乱了，快掉进陷阱了！我再激激他！”花面郎虽面上托大，然心里却分毫不敢大意。趁着江流儿思索的当儿，他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心内既如此想着，便立即换了方才的讥讽神色：

“嘿，能不能快点啊？快下子，反正也是输定了！”

江流儿给他一激，手上便顺势执了一子。心下却仍在掂量：“断，杀他这块棋？不断，有陷阱！”见他正自犹疑，花面郎正中下怀，便不再多说，心里暗暗祈祷江流儿快落子。

“我应一手，他又能怎么着！”江流儿烦躁间把心一横，手起子落。

“好！等的就是你这一手！”花面郎喜不自禁，立起身来就是一手，因讥笑道：

“小子，你还嫩了点啊！哈哈哈哈，你还早十年呢！”

“啊？上当了！”江流儿见状，不由心下暗暗叫苦。

“糟了，江流儿中计了。”圆德大师拿到新传来的谱，心下不觉暗叹了句。因向众人道：

“白棋断一手太轻率，被黑棋反断，白棋凶多吉少。江流儿这首棋下得非常不妙啊。”

“啊？”观棋众人见状不由惊呼出声，有个看去四十上下的人忍不住开了口：“刚才走得丝丝入扣的江流儿，突然走出一步缓棋，这真是个大败招啊！”

“嘿！输定了！不看了不看了！”福王见了江流儿这手断，气得直把茶碗掼在托上，随即拂袖而去。连江灵运在后面连声唤他，也不曾稍作停留。

“哎！彩珍，等着！我马上下来了！等着我！”江流儿正苦思对策，花面郎却起了身，径自在窗口向观棋台下叫道。

“哼，几近被吃还想甚么？认输吧！”花面郎斜倚在椅背上说罢，见江流儿此刻竟全不理会，只得向他道：

“好，慢慢想，慢慢想！大爷我去透透风！”花面郎说罢，想着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便大笑着下了楼，来到观棋台向众人抱拳道：

“谢谢各位捧场啊，今晚有喜酒喝，来者有份儿啊！”又向洪彩珍高声道：

“彩珍娘子！我马上就要赢江流儿了！你看，大红花轿我都准备好了，哈哈哈哈……”他全然不顾台下洪彩珍无地自容的脸，正自大笑，却不防头，一个臭鸡蛋不偏不倚，正巧砸中了他的面门。花面郎吃了这一砸，直糊了满脸的鸡蛋，他也顾不得脸上扑鼻的腥臭，赶忙抹了抹脸，睁了眼睛，气急败坏地向众人嚷道：

“谁干的？有种给我站出来！”岂料众人方才还在议论“江流儿还是个孩子”，此刻竟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根本没人理会他。

众人笑归笑，也皆知对局还是要继续。笑声歇处，又有一人摇头叹道：“唉，小孩子太嫩，干不过花面郎啊！”他这一叹，众人又议论纷纷起来：

“白棋看来不行了！”

“这下洪老头可惨了！”

“快听！圆德大师讲棋了！”有人见圆德大师转过身来，忙喝止了众人说话。

“如果黑子在这里断，白二子必须出逃才行，”圆德一语未了，早被花面郎反诘打断：

“逃？他往哪儿逃啊？老方丈，你歇着吧，我来讲讲！”说话间，花面郎向圆德一抱拳，又向众人道：

“各位！今天我高兴，我给大家讲棋！他想让我打吃，被我一断，白二子已逃不出了！他要是敢跳，我挡；他反打，我接；长出一口气，我双虎，他就死定了！看见没有？他要是敢跳啊，我就让他吃这个大包子！哈哈！他走别的路也没用，我早就给他算好了！请各位待会儿看我的妙招吧！”

远处的小山吞没了太阳，晚霞也慢慢铺满了天边。妖刀王见久无转圜，便也无奈离开了。花面郎的聒噪，即便在楼上，也是清晰可闻。江流儿双手捂紧了耳朵，仍在勉力思索。

“彩珍啊，是爹对不起你！”洪老汉看着天色将黑，心中愧悔不已。

“爹，您别说了！”洪彩珍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却在花面郎的催促声里睁开了——

“哎呀，我说老方丈，您说这棋还要等到甚么时候啊？干脆让裁判宣布结束完了！太阳可就要下山了！”花面郎一脸不耐，众人一惊过后，又开始议论起来：

“唉，这洪老伯也真是的，怎么相信一个孩子呢？”“这不是有病乱投医吗？”“是啊是啊……”

“平时我自觉我的棋下得还可以，怎么今天下得这么乱啊？要是输了，怎么对得起洪老伯和彩珍姐呢？还有三个小兄弟！可是这棋好像真的无法救了，我真想偷偷逃跑，不下了，但彩珍姐会伤心的……”江流儿临盘而立，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心下不免有些沮丧。他抬起头，正望见一只飞蛾扑进了窗边蛛网之上，不由心道：

“我的命运就像这小虫一样，随时会被花面郎吃掉！”他也不管一旁昏昏欲睡的裁判和传谱人，只呆呆望向那张蛛网——其时蜘蛛见猎物落网，已然爬向了那只飞蛾。江流儿正为之叹惋，未料那小虫居然挣脱了束缚，直直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可巧正落在了棋盘之上。

“啊？”江流儿望向小虫，这一望直令他大吃一惊——它停留的位置恰恰是绝妙的应手！

“有妙手了！”眼见小虫恢复元气，振翅高飞，江流儿当即立起身来，起手落子，斩钉截铁地喝道：

“花面郎，你完了！”

“啊？落子了？打劫？”江流儿这一喝不仅惊醒了裁判，连传谱人也醒透了。

“打劫！”传谱人一面飞跑下去传谱，一面高声向众人报道。

“嗯？打劫？”花面郎闻言，登时回头望向大盘。

“打劫？”台下众人也语带疑惑。

“打劫！”圆德大师话音刚落，便执起白子置于江流儿应手之处。

“爹，甚么是打劫？”洪彩珍不明就里，忙问洪老汉道。

“打劫，就是对局双方从开劫、提劫、找劫、应劫，走出迫使对方不得不应的棋！”洪老汉未及开口，圆德大师便已讲完了。

“嗯？哼！这叫围棋吗？这，这叫甚么招啊这是？直接认输不就完了？”花面郎一面嘲笑，一面拿了黑子上前道：“我只要这么走，不就……呃？”所幸他并未落子，又欲换上一处，口中又道：“我……我打吃！也不对……我……啊？我还是上去吧！”他再顾不得许多，慌忙弃了手中黑子，直往楼上跑去。

“悟明，快击鼓！”悟智见状，忙向师兄道。悟明应声而动，观棋台下鼓声大作，恍若江流儿反击的声声战鼓；三个小沙弥振臂高呼，仿佛江流儿麾下的万马千军。

“糟了！”花面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见对面正闭目端坐的江流儿，不由咬牙切齿。

“来吧！”江流儿闻声睁眼，那目光中再无犹疑，取而代之的，是胜券在握的冷静与自信。

“让你看看我怎么收拾你！”花面郎恼羞成怒，一面恨恨地说，一面举起黑子。

“好！出招吧！”江流儿说罢，待其黑子一落，立时应上一手。当下双方你来我往，行起快棋来。只不过才厮杀几步，江流儿再落子时，花面郎已是再无还手之力了。

“呃？完了……”见了江流儿最后一手，花面郎终于认输，颓然瘫坐在棋桌旁。

“真精彩啊！”胜负既分，圆德大师不由赞叹道。

“真是老天保佑啊！”洪老汉如释重负，乍一放松之下，几乎站立不稳，连忙伸手扶住了观棋台。一旁的洪彩珍直直望向棋盘，眼中泪光闪烁。

“老大真厉害呀！”悟智赞叹道，三个小沙弥笑逐颜开。

“是啊，真厉害呀！”悟明也由衷赞了一句。未知何时，他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孩子了。

“真厉害，真厉害！”围观众人也无不交口称赞。

“来了！裁判来了！”看到裁判重新登上观棋台，众人即刻安静下来。

“江流儿和花面郎对弈结果是——花面郎中盘负于江流儿！”

虽是方才便已知晓胜负，然听了裁判宣告，众人又振臂欢呼起来——只是这一次的欢呼声势更大，久久未绝。眼见此情此景，洪老汉潸然泪下。

一局虽了，楼上对弈的二人却仍未离席。听着楼下震天撼地的欢呼之声，花面郎恶狠狠倾了身子，终于拍案而起，从牙缝里迸出一句：

“小子，你毁了我的一切，我不会放过你！”

江流儿闻言，倒也不惊不惧。此番真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棋盘之上竟有如此恶人。而他当下并不知道，人生如棋，黑白相间，恶人从来就不比好人少。人生如此，棋中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