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机大炮案（上）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

大运河水行至江南，两岸确如唐人旧句所言，目之所及，皆是平原。偶见几座小丘，也毫无真山在岸那压迫之感。江南正值盛夏，大运河畔树木葱茏，遮天夹岸，江上一叶小船正拉满船帆，顺流向南。水木环绕之处，暑气自是锐减。船舱内宁神之香气息淡淡，直令人忘了这是有军士守卫的官船。棋枰之声断处，但见那执黑之人展扇笑言：

“罗师爷，你我对弈不过娱乐而已，何苦如此犹豫再三？”

执白的罗师爷年届不惑，着一领群青直裰，此刻执子右手正悬于棋盘之上略略颤抖，对方话音刚落，他慌忙应道：

“跟老爷这样的高手下棋，可马虎不得。”说罢方落下一子。

“哦？哈哈哈哈，”执黑之人收扇笑道：“罗师爷，你过于小心了，你此征若下在这里，攻杀黑棋大龙，我恐怕是凶多吉少啊！”他一面说，一面用扇指向了白棋应落子的位置。

“呀，是啊！哎，要是走出这步，老爷果然难办得很呢！”罗师爷如梦初醒，看着对面未穿官服，只着一袭松花绿圆领衫，虽年长自己几岁，却长眉凤目、气度不凡且未见老态的江大人，心下不由想到了“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的古人旧句，用来形容江大人，不是正合适么？

罗师爷心下感叹过后，又落下一子。思绪却被江大人口中的喃喃自语打断：

“神机大炮，哎……神机大炮……”

原来这江大人，便是素以清正廉洁为名的钦差江灵运。天启四年，江南倭寇横行，大明朝廷为抗击倭寇建造的神机大炮却不翼而飞。江灵运并未想到，令他这几日时常无心茶饭的神机大炮，此刻就在前方河岸的小丘间。那边已是鼓角声声，旌旗猎猎，福王正高冈策马，拈须遥望，眼见大明众将士军容整肃，严阵以待，他便向周参将挥手，示意可以进攻了。

“注意，听我口令！”看到福王示意，周参将忙向众将士道。

“哼，我可没那个耐心。”对面高冈上，佐佐木铁男这个急性子的江户人心道。他正满眼杀意，一刻也等候不及。

“弟兄们，为国杀敌的时候到了！”这边福王一声令下，那边佐佐木已然拔出了倭刀，手下的倭寇见了，纷纷持刀怪叫，直向明军攻来。

“弓箭手，预备，放箭！”周参将一声号令，明军箭矢如雨一般，密密麻麻射将过去，对面的倭寇海匪纷纷中箭，死伤无数，顷刻间乱作一团。

“杀！”趁着形势正好，明军喊杀声震天，他们熟习对付倭寇的鸳鸯阵法，所到之处倭寇全无招架之力，已成溃逃之势。这场战斗的完胜，似乎只在顷刻之间。

“他们冲上来了，黑压压一片哪！”佐佐木手下的海匪有些怕了。

“神机大炮，预备！”佐佐木用汉语向海匪一声高呼，炮口应声纷纷正对明军方向出现。佐佐木说话间，也将手中倭刀高举过肩。

“老爷，您……”听得江大人一声长叹，罗师爷顿觉非同小可，不觉惊呼出声。

“哦！我走神了，原来罗师爷已经落子了。”江灵运闻言微笑道。

“老爷，最近江南海匪猖獗，老爷为何这时出来访友啊？”罗师爷说话间，已见江大人立起身来，心下愈加愕然，“老爷，您……”

“在京城时不便明说，现在说也无妨，”江灵运直言不讳：“此行目的有二：一是想把江流儿送到凌云寺圆德大师处，请他调教调教。”

“甚么？调教？”

“正是，”见罗师爷满脸诧异，江灵运向前走了几步，转身继道：“记得江流儿三岁那年，圆德曾到我府上跟江流儿下了一盘棋，他让江流儿九子，没想到竟然输给了江流儿。圆德连连称奇呀，说他有林心诚的天赋。”江灵运捋了捋他的三绺长须。

“啊？棋圣林心诚？”罗师爷越发惊诧，不由站起身来。

“可江流儿却一心想当甚么大侠，整天闯祸，我担心由此误了他的围棋天赋，所以才有此举。二来嘛，”江灵运忽地压低了声音：“皇上特命我来查神机大炮失窃一案。”

“甚么？”

不待罗师爷继续发问，江灵运便道：“火工司刚打造的神机大炮，不知怎么落到了海匪手里。皇上收到密折，说此事与前线将领私卖军火有关，故而才有我访友之行。”他一面说，一面转了身，朝着京城方向遥望。

“如此说来，此行颇有风险呢！”罗师爷面现担忧之色。未料说话间，舱顶之上有人跑过，直唬得罗师爷惊叫出声。

“站住！甚么人？！”船上官兵边追边喝问道。

官兵见将要近身，那人却不跑了，还对着他拉了个拳架子，也顾不得许多，忙举刀砍去，怎奈那人身量未足，一蹲身轻巧避过。官兵接连又是两刀，一样砍他不中，只见那人就势一滚，纵身一跃，抓定桅杆旁一条侧支索便向上爬去。

“毛贼，看刀！”官兵见他越爬越高，索性一刀砍断了那条侧支索。绳索乍断，迅速滑落，给那小毛贼一下甩在了船帆上。

“啊？糟了！”听这声气，显然是个小儿。一甩之下，手边并无可抓之物，那小儿面朝下直摔下来。岂料他身法灵活，着地不实，仍旧落在船舱顶上。趁他揉膝盖之时，官兵飞身一跃，手起刀落，却又给他闪过，一刀砍进了舱顶。

“啊！有刺客！”罗师爷见了舱顶刀尖，身子一颤。

江灵运见状，直向舱外跑去。罗师爷紧随其后，也跑了出去。

待到舱外时，罗师爷却见舱上那小刺客高呼一声“白鹤亮翅”，随即对着官兵拉了个架势。紧接着又听他“乌龙盘根”“犀牛望月”，一招一式都被官兵避过，双方复又拉开距离。

“呀！看刀看刀看刀！”官兵显见有些恼了，手上的刀舞得疾风一般。待到对方眼花缭乱之时，方用了力向他一砍。

“啊！”小刺客见刀来时，忙用剑身挡住——大凡执兵器相斗，内行根本不用兵器硬拼，皆是在不断拨移或闪躲对方兵器，伺机到时，方才出招。所伺之机，便是对方前招用尽，后招又未及出，此时自去出招击倒对方。兵器看去锐利，实则极少硬碰硬，即便拨移对方兵器时，亦非锋刃对锋刃，皆用兵器身子碰对方兵器的身子。

如今却见这官兵也用的是刀身，小刺客不由惊呼一声“虚招”，然待他反应过来时早就迟了，但见对方轻轻一拨，口中喝道：

“撒手吧！”小刺客的剑果然被应声拨开，落入河里，溅起一汪水花。

“啊？我的剑！我的剑！”小刺客见状，连忙要扑过去捞，哪里还来得及？他甚么也顾不得了，望着河水语带沮丧：“我的剑……”

“别动！大胆狂徒，竟敢行刺！”官兵口中喝道，手上一刀挑落了他蒙面的方巾。

“啊？是公子！”这回轮到官兵惊愕了。

“你赔我的剑！你赔，你赔！”面对欺身上来捉住他不放一心要他赔剑的公子，官兵只得无奈苦笑。

“别闹了！”江灵运见状，当即喝止了儿子。

“他把我的剑弄丢了！”江流儿闻言不敢造次，却仍是语带委屈，心有不甘地看向他的爹爹。

“住口！江流儿啊，你整天装神弄鬼胡闹很有意思吗？”

“爹爹，我练剑总得找个人过招吧……”江流儿闻言，只得无奈摊手。

“下来，回舱里去，陪爹下盘棋去！”江灵运并未疾言厉色，却给人不容置疑之感。

“哼，又是下棋，下棋有甚么意思啊！”江流儿无奈，烦躁地扯下了头巾。

“真没意思，你怎么还没想出来啊？放这不就行了嘛！”对面脱去夜行衣，换上红色圆领衫的江公子越是一脸不耐烦，罗师爷心下就越是啧啧称奇——如此天赋若是稍加用心，那该是何种光景啊！

“你给我老实点，好好下棋。”江灵运还是不准儿子对长辈没耐心。

“就好就好。”罗师爷怕江大人恼了江流儿，忙落下一子。

“嘿嘿，嘿嘿！你中计了，哈哈哈！”罗师爷刚落子，江流儿便拍手大笑，随即起手落子。

“好个声东击西啊，公子果然天赋惊人，老朽不是对手啊。”罗师爷输得心悦诚服，待要再向江氏父子讨教一局时，却被外面一叠声的“老爷”打断：

“老爷！不好了，前面河道被海匪封住了，是否请老爷下船回避？”来报的正是方才那官兵。三人闻说皆是一惊——江灵运略有惊诧，罗师爷有些惊惧，而江流儿，则是满满的惊奇。

江灵运何曾惧怕过甚么，他非但没有下船回避，反而去了船头远观战势。那官兵不敢大意，也在船头持刀而立，预备随时保护江大人父子。江流儿呢？他冲在船头最前，身体前倾，双拳紧握，上一刻的惊奇，已然全被此时的兴奋取代了：

“快看快看！那里打仗了，打啊！打啊！嘿嘿！”

还未兴奋片刻，一支冷箭便向船头飞来，江灵运眼疾手快，连忙上前将爱子护在怀里，江流儿方躲过一劫。那箭力量不小，射透了厚厚的船帆，直钉在上面。

“快，快靠岸！”劫后余生，江灵运连忙下令。

前面的战事，自然是大明与倭寇海匪之间的。倭寇那边本来败局已定，谁知神机大炮居然在他们手里，形势瞬间有了转变。

“冲啊，快冲，占领大炮！”周参将正高举朴刀，指挥明军前进。

“来吧，再近点啊，哈哈，让你尝尝大药丸，哈哈哈哈！”把控神机大炮的倭寇和海匪们一脸的幸灾乐祸。果然，任凭明军骑兵再骁勇迅捷，也多半被神机大炮轰得人仰马翻，一瞬之间，轮到明军惨叫声不绝于耳了。

“福王，你想不到神机大炮竟会为我所用吧。”佐佐木看着眼前被神机大炮轰乱四散奔逃的明军，心下暗道。

“天哪！是神机大炮！”饶是福王身经百战，见状也不禁变色。

“不许撤，快给我冲！”周参将策马举刀，自己却一动未动。

“撤！快撤兵！”福王当机立断，即命鸣金收兵。

“爹，那打雷喷火的东西是甚么？这么厉害！”江流儿丝毫未因方才那一箭心生惧怕，眼前的战况让他越发好奇了。

“这就是神机大炮。哎……此案不查明，后果不堪设想啊。”听得炮声不绝于耳，江灵运面现忧色，不由叹道。

“周参将！”福王正策马狂奔，话音未落，已被一炮轰得马失前蹄，周参将见状，立时翻身下马，跪在福王面前。

“妖刀王不是承诺助我一臂之力的吗？为何不来？”福王气急，坠马之痛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这这这，咦？炮怎么不响了？难道是……”

“弟兄们，杀倭寇啊！”随着一声犹胜虎啸的呐喊，领头的大汉飞身腾跃，直向神机大炮而来。

倭寇那边登时乱了阵脚：领头的那个手起刀落，见人就杀，身法又快如鬼魅，出手狠辣之极，简直是地狱最底层派来的使者。这个恐怖的男人，他们不知他名姓，只知敌方众人对他有一个称呼——妖刀王！

“真是一员虎将，名不虚传哪！”江灵运见状，不由拈须赞叹道。

“哇！简直就像天兵天将下凡！”江流儿两眼放光，满是羡慕之色。

倭寇海匪这边，时光仿佛变得无限漫长：越是耽搁，越能发现妖刀王的可怕！敌军势如水火，他们大势已去，哪里还有任何活命的机会？连全尸都成了奢望！眼下，他们除了等佐佐木退兵的号令，已是别无选择。终于听到佐佐木收刀开口了：

“该死的妖刀王！保护大炮，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