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冬夜，雪渐渐大了，院中的枯枝皆铺上白衣，透过红漆木的院门，提灯的小厮远远瞧见烛影在窗纸上摇曳，断将军踌躇的身影不时映在烛影旁，在更深露重的逼迫下，那小厮念叨句“变天了”又匆匆离去。

　　月上梢头，断刀流却全然没有困意，猛然抬头见烛油将尽，转身添些在烛台，便不再踱步，一遍遍回忆白日里伽罗说的话。

　　若是再过四日仍旧不能让安服罪，他将不得不回朝。直接把安抓了似乎对断刀流没什么坏处，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宅上卿在这件事上如此帮忙，即便没了安，也还有他断刀流在这异城里边儿，两虎相争，到最后也还剩下一虎。

　　仔细想想，断刀流也没什么把柄在星国手中，必然不会受宅上卿威胁……

　　“罢了罢了，先把安处理了再说。”断刀流长叹一口气，想不到原因那就不想了，何必让自己费心呢？断刀流计划着，手书一封，第二日一大早便差人送往星阿联合大军军营。

　　军营中——

　　“义父，断刀流写的什么？”花心踏雪而来，一进帐就看见宅上卿在看信，凑近瞥一眼熟悉的鬼画桃符，这惊人的字迹也就在断刀流的来信中看到过。

　　“信上说，抓捕安一事重大，自己来时着急，人手不足，希望你们能过去搭把手。”宅上卿将信递给花心，阖眼揉揉自己发疼的头。

　　“他该练字了，越来越难认了，”花心接过书信，眉毛拧成一团，眼中难掩嫌弃，“他还真敢说，这家伙脸皮比我斗篷还厚。”

　　正看着，甜心他们闻讯而至，好奇那信上内容。

　　“咳咳，我给大家概述一下：安不好抓，断大爷我，出门急人没带够，抓不到，你们自己看着办给我喊几个人过来。”花心看着那鬼画符般的字，火气更甚，手中扇子都快扇出火星子。

　　“甜心，你怎么看？”宅上卿转头，等待甜心的态度。

　　甜心勾起一抹笑，只这笑意不达眼底：“我觉得，既然这断将军视安为猛兽，我们倒不如做一回打虎人，不是缺人手吗？那我们就派人过去，直接抓了安，好好保护断将军，安抚安抚城中百姓，义父觉得呢？”

　　“依你。”

　　当断刀流埋伏在城主府附近看见来人时，眼睛瞪得像个铜铃——对面太给力了，居然直接让花心和甜心领上一队人马火速奔来，他敢保证，现在围在外面的人比里面所有人和石头都多。

　　不像抓人，像抄家。

　　“花……”断刀流刚开口就被花心示意噤声。

　　直到花心找准时机，待那侍女开门之时带人冲进去，果然早就藏了满院的侍卫，持刀列阵，与花心的人厮杀。

　　很快，花心扇着扇子闲适地走近仅剩四五个人护着的安。

　　突然，从安的袖口飞出一个黑影，直冲花心面门。

　　铛——

　　袖箭深深地插进另一侧的柱子，花心收回扇子，抬手间，安前面的侍卫脖颈处喷出两股殷红，浸透安的袖子。花心垂眸扫过脖颈处的两个梅花镖，合上的扇子一下一下拍在手掌，语气似是调侃：“安统领，瞄准别人面门，要是毁容可怎么办啊，尤其是我这般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你自诩玩弄人心，终将深陷其中，反噬其害。”甜心面色平和，跨过门槛，一脚踏入门前一地血色，脏了绣花鞋，污了罗裙边。

　　“寡不敌众而已。”安直视甜心，挑眉看着粉色罗裙上惹眼的红，神色中有嘲讽，有自信，独独没有恐惧。

　　“是吗？那你猜猜，为何你的私兵现在都没来救你呢？”

　　安后知后觉似乎意识到什么，但这个想法仅是冒头就被抹去，大福是个只听她话的，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被哄骗了去。

　　“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

　　不肯相信什么？不肯相信大福的倒戈，不肯相信小瞧了人心，不肯相信自己的错误？

　　“不管她相不相信，现在也无法改变局面，”伽罗的声音闯入，回荡在屋子内，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小心，“外面已经被包围了，束手就擒吧，安统领。”

　　安看向断刀流，扯出一抹轻蔑的笑：“断刀流，你倒是厉害，为了抓住自家人，竟然联合敌军，断将军，是我低估你了。”

　　断刀流并不回答，而是转身对花心拱手道：“此次劳烦星阿联合大军了，现下安已经被抓，那在下就……”

　　“既然安已经被抓住了，那我们就将她带走了。”花心不等断刀流说完，用更大的声音生生打断，说罢，还不忘转过身面对断刀流挑衅似的勾起嘴角，手上倒是不停，挥手让侍卫扣下安和两个活着的护卫。

　　虽然断刀流即便扣下安也不知道要审些什么，交给首领估计也是下旨赐死，但花心带走安多少让断刀流感到意外，想想还是不拦为好，反正这样正好，给刀疤帝国永除后患。

　　回军营的路上，花心驾马靠近并驾齐驱的伽罗和小心，回头看一眼带来的人马，询问：“你们不是带人围了统领府吗？怎么这人还是我带的那些？难道——你们是耍安的？”

　　伽罗看着一手牵缰绳一手扇扇子满脸的自信模样，再转头与小心对视，噗的一声笑出来：“围统领府的人不是我们的，是异城的。

　　“你们走后，为确保计划的顺利进行，我与小心出发前往异城的练兵场，告诉他们我们只想抓安，本意不在与异城发动战争，结果他们不信，还有个副将跳出来反对，直到我们告诉他们刀疤帝国首领的意思就是抓安——毕竟安有谋逆之心，他们还是不信，我就让他们自己带一队人去统领府看。”

　　“所以根本没有包围一事？”

　　“当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士兵被策反。”

　　气氛轻松，花心悄悄探出头看一眼另一边的小心，见小心一脸冷淡的神色，眼珠子一转，于是出现了这样一幕：

　　一位黄色长发少年，白色的底衣透着点银，湖绿的外袍上金色镶边，汇集在两只手臂处成为高傲的孔雀模样，一手扶额，手中墨绿色扇面隐藏在金色扇骨下，腰间黑色的腰带上坠下金色丝绦，随马匹的颠簸摇晃，面上全然是神伤，不住地叹气：“我那贴心温暖心思单纯的弟弟哟，全都被这个一身蓝的家伙带坏咯！怎么办哟！做哥哥的我真是心疼哟！”

　　闻言，伽罗忍不住哈哈大笑，束发冠上天蓝色的羽翎迎风抖动，不知何时飘落的雪花点在伽罗肩上，又被这番动作抖落。

　　军营——

　　宅上卿刚回军营，再抬头时自家几个孩子也都回来了，正打算开口询问，被快了一步。

　　花心疑惑地看着宅上卿满是寒意的斗篷：“义父，您去哪儿了？”

　　“去趟异城，讲点大道理。”宅上卿依旧温和。

　　“讲道理？”

　　“两军交战，百姓受苦，我让异城的百姓相信星阿联合大军无意发动战事，并承诺战事很快就会结束。”

　　花心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与宅上卿接触得久，知道宅上卿这话的意思，也清楚宅上卿的最终目的并非吞并刀疤帝国，即便经历战事，刀疤帝国的实力仍不可小觑，只要刀疤帝国还在，阿德里王朝与星国必定不会翻脸，所以为了平衡，须得保持三方才行。

　　“花心，你随我去牢里，与安统领，好好聊聊。”宅上卿敛去温和，径直前往为安特地打造的大牢。

　　“安统领，好久不见——”

　　安听到声音，抬头斜着眼睛看宅上卿，神色充满不屑：“这不是宅上卿吗，的确很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没给你倒毒酒那次呢。”

　　宅上卿不动声色地拦住前冲一步的花心，随即笑着：“是吗，那我还得多谢安统领不杀之恩了，或者叫，白玉大师？白公子？”

　　安明显怔了一下，不太相信有人能查出来那么久远的事情，矢口否认：“宅上卿老眼昏花啊，怎么分不出谁是谁呢？”

　　“安统领贵人多忘事，我理解，毕竟几十年前的事情，安统领觉得死无对证不是？”宅上卿微微侧头，眼睛始终盯住安，“花心，拿点东西让安统领回忆回忆。”

　　安以为要用刑，低下头一声嗤笑，随即抬头，抱着膀子：“上卿打算屈打成招？这就是堂堂星国宅上卿？”

　　安没有料到花心只是透过铁杆扔进来几卷卷宗，并未用刑，打开来看，眼底终于出现一抹惊慌，看看卷宗，又看看面色铁青的花心，喃喃：“不可能……”

　　“你当初因为小心的刺客世家看中小心，大可直接说明了把孩子接走，为何非要让小心家破人亡流落在外？为何一定要逼那么小的孩子亲手一刀一刀捅向活人？又为何一定要反复折磨他！”宅上卿的语气难得如此暴躁，一想到安明明有更合适的方法寻找刺客却偏偏用如此极端的法子，宅上卿的脑海就会浮现小心小时候的可怜模样。

　　“那是为了让他成为一把无情的刀，为我的大计付出！”安不认为自己有问题，反倒是宅上卿，身为一国之卿，却被所谓的情所连累，无法放手去做，愚蠢至极！

　　花心越听越气，抬手对着安的腿射出一支袖箭，看着安因为疼痛坐在地上，撇撇嘴：“废话真多。”

　　宅上卿蹲下身，与安保持平视，摇摇头：“你布局十二年，培养小心成为训练有素的杀手，却将他送来我府上，为何？你觉得他会刺杀我？还是觉得他会刺杀陛下？”

　　“我还以为你看明白我所有的动作，是我高看你了，宅上卿。”

　　宅上卿重情，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安知道如果小心被宅府收留，必然会在宅上卿的关心下感受到温情，只是小黑屋中的腥味不是他想忘就能忘的，到时安再挑明小心的身世，日日夜夜的折磨势必让小心的精神濒临崩溃，这样一来，宅府没了得力的帮手，还失去在星国的地位，没了宅上卿的星国，不值一提。

　　可惜没想到，小心的心理承受力居然这么强，事情都挑破了还没自尽，宅府的声望也并未降低，千算万算，没算到半路杀出个伽罗。

　　“安统领，你一贯不相信情感，布局从来只利用人心，最后却败给自己最不相信的东西。”

　　“宅上卿，我劝你还是别太崇尚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然自家孩子什么时候被骗走都不知道。”

　　宅上卿笑而不语，转身，让花心留下守住安便离开了。

　　雪渐渐大了，压在蜡梅枝头，远处有人踏雪而来，直奔伽罗，到了跟前，哐一下跪在雪地：“陛下遣在下传旨，请伽罗将军屏退身边人准备接旨。”

　　伽罗原本与小心赏雪的笑消失，转头见小心准备离开，说了句“一会找你”便垂眸看来人缓缓展开圣旨。

　　这家伙要搞什么幺蛾子？

　　“阿德里皇帝诏曰：原大将军伽罗，性行淑均，晓畅军事，允其入主东宫，异城之战胜后即刻回朝，钦——此——”

　　来人扶起伽罗，眼睛眯成一条缝，“殿下，请接旨。”

　　伽罗呆呆地接过，回到小心身边时仍低垂着头。

　　“怎么了？”小心伸手在伽罗眼前晃晃。

　　“我不知道怎么说……”伽罗握紧圣旨，抬眸眺望远方，心情复杂，“我好像……被耍了。”

　　听圣旨的意思，是要他进东宫，也就意味着他将成为下一任阿德里王朝的皇帝，所以之前他经历的一切都是所谓的考验。那父母亲的失踪算什么？他被困刀疤帝国的水牢算什么？他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所谓的考验，那他这么久的经历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伽罗，”小心瞥一眼圣旨，再瞥一眼明显心不在焉的伽罗，猜到或许伽罗知道背后事情了，侧身到伽罗面前，手搭上伽罗的肩膀，“至少他们都没事。”

　　伽罗直视小心的眸子：“阿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见小心不回答，伽罗伸手朝小心而去，在接近小心面颊的最后一刻还是转而将手落在小心的肩上，拍开那人肩上的雪：“怎么不早告诉我，一个人等一场没有结局的雪。”

　　“我没有结局，一直都是。”小心眼底闪过一瞬落寞，露出小巧的虎牙。

　　“阿小。”

　　“嗯。”

　　“等异城之战结束，可否赏脸陪我看阿德里的山川星月？”

　　“等你稳固朝堂。”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