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山中雪飘得早，地面已是覆好薄雪，异城一片枯树成林，前任城主种下的蜡梅被安派人挖了，一到冬天，半分生机都没有。

　　安稳坐统领府主座，呷一口茶，悠闲至极的模样让急急忙忙赶来包围的断刀流气不打一处来。安将断刀流信心满满的神色尽收眼底，只觉得好笑，连一个所谓的“私兵”都没抓到就敢带人围了统领府？

　　他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对她太不重视？

　　大堂内剑拔弩张，安的侍卫持刀与断刀流的人对峙，眼底的怒意和不敢置信毫不掩饰。见此，断刀流一把扯下腰间令牌，高举着给那些侍卫看：“本将军奉首领之命，尔等胆敢拦我！”

　　首领之命？

　　那些侍卫才不管呢，在他们的认知中，安的话才是“圣谕”，至于那位首领，等他什么时候学会当一个首领，再说臣服吧！

　　安饶有兴味地看自己的侍卫对断刀流手中的令牌视若无睹，嘴角逐渐浮起笑，语气中满是讽刺：“断将军，本城主愚钝，不如断将军讲讲我的罪名啊？”

　　“藏匿私兵，此罪当诛。”

　　“断将军手持首领令牌，想必叛军早已抓住，只是怎么不见一人？”安觉得自己可礼貌了，居然还提醒断刀流他没有人证，都不曾与一口咬定自己是叛贼的断刀流争吵。

　　断刀流噎住了，他去的时候那些私兵早已被转移，现在大福不在安身边，饶是断刀流再怎么迟钝也知道什么情况。但，这是实话，断刀流的确没有抓住任何“私兵”，很难让人相信忠心耿耿的安统领起了这等心思。

　　“口说无凭，是为诬陷。断将军，不若……”

　　安正准备让断刀流这个莽夫彻底离开异城，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汗流浃背的士兵打断。

　　“报告安统领，星阿联合大军突然发起进攻！”

　　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给断刀流甩去一记眼刀，慌忙赶往城墙，心里把断刀流千刀万剐。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断刀流，你可真行啊——

　　第一次，断刀流觉得，这城攻得真是时候。

　　断刀流知道，“私兵”的罪名是很难让安坐稳了，人跑了不说，连那通道都被封死，不然断刀流也不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指名道姓地给安扣帽子，他在赌，赌这些侍卫对安没有那么死心塌地。

　　显然，输局。

　　断刀流气得一脚把椅子踹翻，这才爬上城墙，一路上不知道把安骂了多少遍，身边的侍卫话不敢多说半句，生怕这位祖宗一怒之下又指着安的鼻子骂，别到时候安还没下去，倒是先把自个儿玩儿成死局。

　　大福不在，安只得亲自上城墙，往下一看，黑压压一片，全是星阿联合大军的军队，宅上卿难得来一趟沙场，这次他来，准没好事。

　　双方都做出防御姿态，箭在弦上。

　　“瞧瞧，怎敢劳烦安统领亲自出马？”宅上卿位于战车上，身后立着旌旗，面上风轻云淡，仿佛他面临的仅仅只是一局棋，无关任何人的生死。

　　统领亲自来是好事，能鼓舞士气，不过平常都是大福，今日如此重要的场合，大福居然不在，这还能说明什么呢？

　　武人习武但不傻，宅上卿点大福呢，前脚有断刀流质疑偷养私兵，后脚宅上卿就来问候大福。

　　“上卿说笑了，上卿都亲临沙场，我又怎么能龟缩？您说呢？”

　　这样才对等。

　　“昨日我家俩孩子在异谷捉了些人，不知道是不是统领遗忘的士兵呢？”

　　安嘴角一抽，断刀流果然跟星阿联合大军有往来，不然以他那脑子根本不可能发现私兵的位置，逼得她不得不转移私兵，结果这宅上卿告诉她那些人被抓了？即便如此，安还是很快收敛神色：“上卿倒是有趣，捉了人倒来问些不相干的人，跟断将军似的。”

　　就差没有扯着嗓子喊“断刀流私通敌国”这句话了。

　　虽然吵架能避免伤亡，但，对断刀流的挑战太大，简直就是惊吓，所以——

　　“多说无益，沙场的道理是打出来的，将士们，杀——”

　　断刀流亲自击鼓，城楼下时刻备战的骑兵闻声而出。安瞪大眼睛看向断刀流，对上断刀流无辜的双目心中火气更甚。

　　守城就用守城器械，把自家士兵喊出去打打杀杀做什么！自己人还在下面，那这些箭和投石器是用还是不用？几千骑兵硬扛几万骑兵，简直儿戏！

　　宅上卿微微一笑，倒是没想到两个小家伙把断刀流设计到这地步。

　　“上卿，”邪恶一层层掀开手中的黄布，露出里面被仔细包裹的东西，“返回途中发现的，整个异城和军营附近四处都埋着。”

　　火药。

　　不难想，异城除了安没人会做出这种事，这种数量，若是一同引爆，没一个能活。

　　“有人吗？”

　　“有，每一处都有两个人在隐秘处躲着。”

　　“尽快处理。”

　　“是。”

　　另一边——

　　伽罗和小心两人夜以继日地赶路，抬头便是都城城门的牌匾，两人光明正大地走进去，环视四周，进城出城无人查证，连守城士兵都睡眼惺忪，只怕若真的攻到这里，不出一天便能攻陷。

　　为了行动方便，两人将自己装扮成富家子弟，径直前往最大的酒楼。

　　哪儿消息多？

　　当然是喝酒闲谈的酒楼！

　　两人在窗边坐下，随便喊点酒菜之后便开始听隔壁桌闲谈，其中一个是侍卫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没在宫里，但肯定能知道点什么。

　　果不其然。

　　“你今日怎的不在宫里好好待着？不是要审什么人？”

　　“唐兄有所不知，那要审之人据说是星国的细作，潜伏在东门的回春医馆，当了好些年小伙计，这不，前几日若不是中书令察觉，派大宗正府的人去捉了，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祸呢。”

　　“那护国公岂不受牵连？”

　　“那可不，这药铺医术好，护国公常年病痛，一直在这家药铺抓药，这下闹出个细作，首领即便念及旧情，也免不了怀疑啊。”

　　这么一听，两人也明白了，吃完酒菜直奔东门回春医馆而去，或许是因为医术好，出了细作铺子倒也没被砸，只是留些士兵把里里外外都守着，看病还能继续看。伽罗有了主意，大步跨进铺子，只说身子抱恙，其他一概不说。

　　“公子可曾腹痛？”那人把脉，并未发现任何问题，有了大胆的猜想，见伽罗配合点头，更为确定，“我抓些徐长卿和伍乌梅，公子用水煎服即可。”

　　经过士兵的检查后，只有徐长卿和伍乌梅的药包才递交到伽罗手中，伽罗刚转身，就听见身后喊：“千万要护住身子，少逗蝈蝈，公子年轻，别让府上父母担忧是为孝。”

　　伽罗笑笑，提着药包到拐角处与小心汇合：“走，去护国公府。”

　　护国公府明面上风光依旧，实际早已被包围，卖包子的、卖首饰的、喝茶的、乞讨的，面上总有一股杀气，眼睛死死盯着护国公府，少说有数十人，但对小心这种天生就在暗处的人来说并不难。

　　虽然他们没有视线盲区，但盯得太紧总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扰乱思绪。于是小心趁一辆马车经过时，举起手，对准其中人的脖子一边……

　　袖箭并未刺入脖子，只是带来的惊吓不小，全乱了套，一片混乱之下，那些人的眼力不差，看出袖箭的发出方向之后立即追去，人数减少之后小心趁乱跟伽罗一起翻墙入府，摸索前往杨老的房间。

　　“进来记得关门。”杨老头也没回，昨日宅上卿已经书信联系，告知伽罗与小心前往之事，所以今日杨老才会安排侍卫长特意在酒楼大肆谈论此事，引导两人先去药铺。

　　“晚辈见过杨老。”小心和伽罗规规矩矩行礼，把手中的药包递过去。

　　杨老拆开药包，仔细辨认其中的药材，一味徐长卿，一味伍乌梅，仅此两味药，那药铺的意思表达得差不多了，徐长卿表忠诚，意思是绝不出卖杨老，伍乌梅通“五没”，是希望杨老尽快想办法除掉五院的人，那几个有大动作。

　　“两位可方便除去几个人？”杨老重新包好药材，抬头看着年纪不大的两人。

　　“谁？”

　　“集贤院、太史院、将作院、通政院、宣政院的院长。”

　　小心与伽罗对视，见杨老仍旧笑着，便一口应下，只是这五院各自戒备森严，况且暗杀人数不少，容易引起注意。

　　“两日后，中书令会在府邸设宴，五院会去。”

　　五院在中书令的府邸没了，敢问中书令怎么洗清嫌疑呢？到时候，整个朝廷两位只手遮天的人物都有嫌疑在身，这朝廷，是乱，还是不乱？

　　“另外，”杨老补充道，“我准备了些礼物，也得劳烦你们送给中书令了，其他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两人收下东西，转身离去，走至街口，方才那些眼线没抓到人，慌忙赶回，重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紧紧盯住护国公府。

　　伽罗和小心却并未直接前往中书令的府邸，而是转身先到东城门下，抬头，是一具冰冷的尸骨，头发凌乱遮住脸，白色的囚服上四处都是破口和血迹，那些应该是鞭痕，腹部还有烧焦的痕迹，是烙刑，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十指被断六指，连髌骨也全都被挖——是被抓的药铺小伙计，一个刚过十五岁生辰不久的少年。

　　尸骨未寒，身死他乡。

　　但这就是细作，要么成功，要么受刑。

　　两人趁着夜色悄悄放下小伙计的尸身，带着尸身一同前往中书令的府邸。

　　府邸豪华，可以与王府相媲美，想来刀疤帝国的首领很器重这位中书令，否则仅凭中书令的俸禄，府邸怎么也不可能如此奢华。

　　伽罗扛着尸身，小心抱着落了些灰的红漆木盒，两人借助府邸门口的石狮翻墙而入，正好落在倒座房附近，官员的府邸不同于皇宫，晚上除了佣人并无士兵，两人悄声跟在他们身后，趁机转身进入正房。这个时辰中书令已经入眠，伽罗在耳房寻个隐蔽的地方藏尸身，小心轻轻把盒子塞到中书令的榻下，又重新用灰覆盖一层，只把打开时放手的位置擦擦。

　　做完这些，两人这才离去，到客栈要了间房歇下，静待两日后。

　　两日后——

　　初冬的夜晚总有些凉，好在房间里能少些寒风，歌舞升平之时，尝几口小菜，装模作样地敬几杯小酒，酒过三巡，众人渐渐面露醉色，好不快活！

　　伽罗与小心按照计划，穿戴好夜行衣，潜入后院，打晕几个佣人，换上衣服，跟在上菜上酒的一行人身后光明正大地进入大堂，各自端好酒，在送往五院的酒壶壶嘴处抹上随身携带的毒，这毒无色无味，服下后半个时辰内七窍流血，不治而亡。

　　下好毒，两人也跟上离开，重新换上夜行衣，飞身跃上屋顶，扒开一块瓦，仔细盯着五院的表现。或许这次下的剂量有点大，没过多久，几个人已经开始抽搐，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五人已经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五人的酒是先上的，这下其他人默默放下酒杯，不敢再喝一口，纷纷找理由提前离席，担心自己小命不保。只有查卡斯，先是看一眼自己的酒杯，又抬头看看同样茫然的中书令，站在原地想想，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连跟他有仇的自己都没事，而与他无关的五院却中毒身亡，他已经隐约知道了什么，但不敢相信。

　　回到护国公府，查卡斯见父亲的房间还亮着，叩门得到同意之后坐在杨老对面。

　　“父亲，五院的人都没了，宴会上中毒身亡。”

　　“是吗？”杨老审视着查卡斯，知道查卡斯的心里想的什么，“五院的人跟中书令无仇无怨的，其他人可都安好？”

　　“其他人平安，”查卡斯顿一下，“包括我。”

　　“想问什么直说，为父如实相告。”

　　“父亲，您来刀疤帝国多久了？”

　　“四十多年。”

　　“父亲，蓝色头发是哪儿的人？”

　　“或许是阿德里王朝的吧，听说他们有个战神世家，发色为蓝。”

　　杨老依旧笑得和蔼，只是这份慈祥让查卡斯觉得陌生，却说不出来哪儿陌生，只得退下，回到自己的房间。

　　明日，首领必然会严查此事，到时候即便中书令真的不曾下毒，也有口难辩。此事势必牵扯前几日的细作之事，而五院个个都跟那细作有关，在安统领现在无暇顾及的都城，她该怎么控制朝堂局势呢？

　　或许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