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四）

那年夏天，从城里来了个助教老师。

谷奶奶全名谷暮云，她推着自行车，是茫茫人海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操场集合时，风呼啦啦的响着，校长在土台子上讲话：“同学们，今天我们江东高中啊，来了一位城里的，特别年轻的助教老师，大家鼓掌欢迎！”

谷暮云看了看学校外的那棵柳树，伸出手为那位助教鼓掌。

“暮云，”梁晓燕小声的叫着她的名字，“你说这柳树一直不按季节原因变化，一年四季都这样，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啊？”

谷暮云捻住被汗粘在脸上的头发，往旁边一甩：“不知道，晚上问问柳婆婆。”

梁晓燕“嘁”了一声：“你少扯，她的话能信啊？她去年说有怪物来了，结果一村人都胆战心惊的，过年了什么事儿都没有，她还说今年有大灾呢。”

“可是柳婆婆就住在柳树边啊，离我家挺近的。”谷暮云又看了一眼柳树。

“得了得了……哇！好帅！”不仅梁晓燕看直了眼，所有女生全部冒星星眼。

谷暮云抬眼望去，白衬衫黑西裤，鼻上架着长形金丝框眼镜，他不说话，但是那股书香气质是怎么都不容忽视的。

谷暮云心里跳了跳，她忙不迭的低下头，确实很帅。

她转瞬又想到了那西装裤，谷暮云不禁厌恶起来，因为她想到了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她的父亲。

“谷暮云，带老师熟悉熟悉环境。”校长叫道，谷暮云怔了怔，在女生们嫉妒的目光中，陪同助教老师走出操场。

“你刚才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名字。”

谷暮云吓了一跳，顿时停在了原地，助教老师手中还拿着课本：“走神了吧。”

她现在除了眨眼好像说不出什么话来。

助教老师身子稍稍偏了一点，顺手将课本递给谷暮云，而后又把谷暮云的书包给顺了下来。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北树，你的助教老师。”

谷暮云这个省状元也不是白拿称号的，她觉得顾北树没有比他大多少：“顾老师，你多大了？”

两人一边往前走一边聊天，顾北树“噗嗤”笑了：“这么直接吗？上来就问年龄？”

见谷暮云脸红彤彤的，他又笑了几下：“我二十了，年轻吧？”

这下轮到谷暮云笑了：“顾老师别逗我，怎么可能……真的啊？”

顾北树点头：“呃……因为一些事故，再说了，来这里教书的话，多少山里的孩子可以去城里发展啊，关键是山里空气好。”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逛教学楼：“你学习很好吗？看样子校长很喜欢你。”

谷暮云提起来成绩，一下子容光焕发：“那当然了，都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

“为什么努力啊？”

“因为……我想找爸爸妈妈去，我还没见过妈妈呢。”

顾北树放慢了脚步：“你父母不在身边吗？”

谷暮云苦笑：“我记事起就是我一个人活，而且在六岁的时候爸爸给了我钱，然后再也没来过。”

顾北树想了想：“你知道你爸爸叫什么吗？我可能会知道。”

“只知道是枫城谷家的人，听说是个大家族。”

“枫城？”顾北树遗憾的摇了摇头，“有这样的城市，不过我不关心那些名门望族，没有留意。”

谷暮云握紧了书：“没关系，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我自己也可以。”

最后上课铃匆忙响起，闹哄哄的楼道也渐渐安静下来，有的班级已经传出来读书声。

谷暮云跟在顾北树身后，顾北树上到讲台，他环顾四周：“高二了，学业是不是挺重的？”

“是！”

“嗯，这个重还很实质性，谷暮云大学霸的书包比我曾经的还要重，你们敢信我其实背不动她的书包吗？”

全班大笑，顾北树走下讲台，一边讲着课一边走近谷暮云，将书包递给她。

梁晓燕冲她使眼色：“哈哈，你书包是很重。”

晚自习早就下了，可是高二一班的灯还亮着，谷暮云正埋头苦算，她一直在草稿纸上疯狂的演算。

谷暮云现在已经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终于，这道题被解了出来，谷暮云松了口气，伸个懒腰，她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了。

她急匆匆的关了灯，走在无人的操场上，她的车孤零零的停在那里，自己跨上自行车，胶圈压在石子上，“咯吱咯吱”的声音也算个伴。

她看着镇定，其实心脏快要跳出来，她忍不住后悔：“早知道回家算了。”

身后压石子的声音突然冒出来，谷暮云打了个寒颤，两腿发力蹬的更快了。

“谷暮云？”

谷暮云猛吸了一口气，急忙停住车，回头一看，果然是顾北树。

“顾老师……好。”谷暮云已经惊呆了，顾北树同样骑着自行车，他回头看了看教学楼，又看过来，“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进贼了，班里的灯一直亮着。”

顾北树将谷暮云送回家，就在高二这段时间内，两个人就像亲兄妹一样，做题聊天逛集市，一直没有分开过。

直到高三，谷暮云被保送枫城F大。

谷暮云走的前几天，向村里的叔叔阿姨要她的钱，这是叔叔阿姨给谷暮云的答复。

“哦呦云云，你爸爸的意思是，给我们钱我们抚养你。”

“对呀对呀，现在你来和婶婶要钱，那就是借了。”

谷暮云瞪大了眼睛：“婶婶，我当时也在场的，你们……”

“暮云，我们都是一家人，婶婶们是看着你长大的，而且我们这么多人，肯定是你听错了呀。”

“对呀对呀。”“哎呦阿姨借你嘛，看看她们，那么小气。”“对对对，有借有还，你要上大学去的话，借条可得打好。”

谷暮云才明白过来，难怪会有钱修房子，难怪这些人穿的那么好，难怪叔叔们每天开车回来，原来用的是她的钱。

她走了。

走那天是阴天，正值冬日，没走到车站那里便飘起了雪。

雪渐渐覆盖地面，村外没有一点年味。

风雪更甚，寒意肆无忌惮的吹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点一点吹走她的温度。

顾北树在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中打了个寒颤。

太冷了，他这身子吃不消啊。

顾北树冲出屋子，他裹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一脚踏进雪里。

旁边的超市播放着刘德华的恭喜发财，但凡路过的地方都张灯结彩，大红灯笼一盏接着一盏。

雪已经完全覆盖了地面，炮仗的碎片被风吹的到处都是。

他踩着满地红色，在短短五分钟内淋了个全身白。

他的口袋里死死攥着药瓶，咬着牙来到谷暮云家门口。

顾北树伸出手，在门上敲了敲：“暮云！谷暮云你出来！谷暮云！”

何家阿姨出来拿肉，远远看见顾北树一直敲那间房的门，她穿好衣服走过去。

“顾老师啊。”何阿姨笑眯眯的拍了拍顾北树，顾北树的脸被冻的通红。

“云云说再也不回来了，叫你不要等她，她要去找她父母，如果……”何阿姨顿了顿，“如果她回来了，她就准备来嫁你了。”

顾北树靠着门，一点一点的往下滑。

他瘫坐在雪地中，久久不说话。

何阿姨心疼，她蹲下来，用手捂着顾北树的脸颊：“顾老师，云云走的时候向乡亲们要钱，那是她爸爸给的，那些乡亲用她的钱发家致富，到最后都不给云云，我把那份钱给了她，我没料到你不和她走。”

“你是不是和她说什么了？云云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算是她半个亲人，你……你告诉何姨，云云怎么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开村子，哪怕是去那么好的学校上学。”

顾北树沙哑着嗓子：“何姨，其实我来这里真正目的不是教书，是调养身子。”

“我是癌症。”

顾北树僵硬的笑了笑：“我治疗了很长时间，我不是每半年走一次吗，就是去医院检查。”

“这一次是我最后的新年，吃药已经没有用了，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所以我不担心。”

“何姨，我第一次见云云的时候，是在那个台子上，所有人都看着我，只有她看着那棵柳树。”

“她多好啊，晓燕的后妈不让她拿午饭，云云把自己的饭给了她，自己饿了一天，下雨天冒着那么大雨给人们收衣服，空闲时间还给孩子们缝衣服和玩具，明明有钱可就是要攒，不舍得花。”

顾北树看着特别疲惫，手指动了动：“何姨，她来找过我，问我要不要走，我拒绝了。”

“我多想和她走啊。”

“可是我随时会死掉的。”

“这样她会难过吧，我不想她难过。”

“我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她怎么自己走了？”

顾北树的声音越来越小，握着药瓶的手渐渐松了些。

“我拒绝她的时候，她是不是很讨厌我？”

何姨不知道他不能受刺激，只是看顾北树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小。

“你说我还能看到她么？”

何姨有些慌：“顾老师你别睡，我叫人！”

“我想去找她。”

“快来人啊！顾老师你别睡！不要闭眼！”

顾北树的身子被何姨摇晃着，他莫名其妙的，在眼前看到了谷暮云。

闻到了一丝浅浅淡淡的香味。

“云云。”

他最后望了那棵柳树一眼。

他就在那棵柳树下向她告白。

“你别忘记要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