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

这个秋天，漫山遍野的一年蓬又开了。

在这落叶纷飞的、浪漫悲戚的凉秋，我的青山上正熔镀着最华美耀眼的曦光、吹起着最清冽安静的扶摇；我的一年蓬静静地开着，肆意烂漫地开了满枝、满崖、满地、满山，清纯素洁的小白花开得浪漫而热烈。

小鸵鸟们就是在这时节来的，在那个秋天光临了我的青山与荒园。幼小的鸵鸟们没有名字，人们只是鸵鸟、鸵鸟地叫着。它们像一对惶惶不安的刺猬，它们的黑眼睛里映着对我的青山的陌生与不喜；而人们看向它们的时候，眼里却盛满着好奇。

不错的，这是两只多么招人稀罕的鸵鸟!它们有和画报里一样的长脖子、长腿，虽然此时的杂羽就像是豪猪的鬃毛，但是不打紧!它们会长出油滑漂亮的褐色的羽翼、白色的翎羽——当然，它们是不会飞的，所以也不必担心它们跑出荒园周围围着的铁笼。

鸵鸟的身子其实极不协调。细长的腿勉力支持着它庞大的躯干，蛇一样细长的脖子顶端只有一个小小的脑袋。吃食的时候，鸵鸟只能低下头来，与鸡鸭争食。它的长颈一缩一伸笨拙地吃着谷粒和剩饭，只显得怪诞凄凉。于是我时常疑心鸵鸟是造物主的恶趣味：称其为鸟却又夺其飞翔的权利，予它长颈却又叫它低下头来乞食，真令人费解。

不到大腿高的秋天的来客，终日与鸡鸭鹅为伍——然而它们长得很快，几次不见，两只鸵鸟都已长到了要让我仰望的高度。它们站在家禽之间时，我总是想起“鹤立鸡群”这个成语。

当然，这对矮小的鸡鸭鹅是不友好的。随着鸵鸟们越长越高，我发觉聒噪的鹅们越发频繁地聚在一起口头高声讨伐它们，却在鸵鸟靠近的瞬间一哄而散；公鸡也爱啄它们的羽毛，鸵鸟吃痛转身后却又飞快地逃开；哲人似的鸭子却是从来不屑于参与这样的纷争的，它们只是静静地凫水，吹风，看看星月与晚霞。少年的鸵鸟夫妻安安静静地在寒夜里互相依偎着，它们的身影在夜幕中倒映成剪影，好像两座高大坦然的岵山。我这次想到了两个成语——一个是“曲高和寡”，一个是“乌合之众”。

我逐渐意识到，鸵鸟是应该待在辽阔的草原上，而非市侩的家禽间的。

次年盛夏，鸵鸟成了鳏夫。他的可怜的妻被人们宰杀分食，没有坟，没有碑，只有那烈日灼心，暴雨雷鸣，晒不干、冲不净鸵鸟肮脏羽翼上厚重的污泥。鸵鸟的翅膀分外沉重了，而上天给予他这份负累时却忘了——他本就是不会飞的，无论如何他逃不出这牢笼。

鸵鸟还是安安静静地卧着，只是低头垂眸，悼念着他的亡妻。

青山上来的野狗轻轻啃咬着它母亲遗下的半根前爪，对于炖煮了老狗的罪魁祸首麻木地选择不在意。

太阳还是高高地悬着，下午的日光使人昏昏欲睡。至于什么痛苦、孤独，谁又会在乎?世上不过少了一只鸵鸟而已。人们晒晒被子，说笑忙碌间一天又落下了帷幕。

我总疑心是否只有人类才有所谓灵智，但看着沉默不言的鸵鸟，我心中的答案却又模糊了。

孤独的鸵鸟安安静静地，在清朗的星空下、凉爽的夏夜里，映成了一座孤山。

于是孤独的鸵鸟焦灼不安地慢跑着，在我狭小的荒园里徘徊着。或许他试图与大小相近的人类交朋友吧?然而人们却都骂这鸵鸟真是失心疯了：今天掀了这家的被子，明天啄下那家的衣裙，后天又啃了此家的盆栽。

然而我却想到，尼采曾说过，只有天才与疯子才配享受孤独。作为庸俗人的我只配拥有寂寞，而鸵鸟眼中的那星辰与月光、翠微与浮岚，又是否堪堪涉及到了另一个宇宙?

后来呢？后来啊，我的荒园里来了一头羊。

和不喜欢鸵鸟一样，家禽们也不喜欢羊。于是，孤独的鸵鸟和孤独的羊成了朋友，每天都形影不离。我相信他们也一定像所有的挚友一样一同看过晚霞、吹过花信风，也一起尝过百草，赏过花朵，也相约过一起去看看初雪与寒冬。

然而在一个没有雪的冬天，羊的头骨被丢弃在荒园的某个角落里，再也没有了声息。

斗转星移，日出日落，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只有孤独的鸵鸟愤怒地鼓动他的双翼，渴望飞出这囚笼，如一只大鹏一般扶摇直上，飞出这可恨的囚笼!

然而鸵鸟忘了，他本就是不会飞的。

一个没有春风与暖阳的春季，孤独的鸵鸟病了。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跪在人的面前，求一个解脱。

那天狂风怒号，电闪雷鸣，暴雨阵阵如上苍震怒，松柏枝也与万物共同战栗。

我正奇怪于这“诡异”的天气，结果第二天便得知，鸵鸟死了。

我终于意识到，我可以自私傲慢地说那青山、皓月、红日、碧水是属于我的，可以无礼贪婪地说那鲜花、草木、野果、青苔是属于我的，但唯有自由灵魂的所有权永远不会属于我，它属于天地众生。

那向隅而生的、沉默不语的鸵鸟乘着一缕春风去寻他的爱人与挚友，寻梦里辽阔的草原了。

我还是照旧坐在荒园里，晚霞铺开得绚烂瑰丽。鸵鸟有鸵鸟的草原，我有我心之所向之地。在故事的末尾，我打开了荒园的笼子。

一切照旧，唯有鸵鸟自由的意志不再，或者是不曾被囚于这牢笼。此刻，昒昕或曛黄，崦嵫或扶桑，高山亦或沧海，瑾瑜亦或珛珉都不再重要了。

暴雨冲刷不尽血迹，烈日融化不了白骨。

我以浊酒行祼礼，敬你我，敬天地，敬自由，敬生命，敬真理，敬公平。

我循着鸵鸟的足迹，把他无法飞翔的羽翼拾起。倘若无法飞行，那便尽全力奔跑吧，哪怕追赶不上也要去抗争和追寻啊；前往吧，前往吧，哪怕前路未卜，尼采说，每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自由的鸵鸟踏着星辰的碎片逃走了，荒园里少了一个凄苦人，多了一个殉道者。

夜里仰望星河时，荒园里少了一座突兀的山，多了一个与鸵鸟一样的沉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