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过去的篇章

“嘶啦”一声，呕心沥血的“作品”被我自己撕下，丢进垃圾桶里。

垃圾桶中，一沓干干净净的稿子静静地躺着，似乎并不为自己被丢弃而感到失落或惋惜。

这是本月丢弃的十几份稿子之一。

曾经，我也被认作金玉。

有观赏者为我赞叹，有珠宝商称我为奇珍异宝，把我列在透明的展柜里。

我惶诚惶恐，因为我深知自己仅仅只是一块瑀，一块像玉的石，一文不值。

金玉在深海之中熠熠生辉，而我看着水底的黑暗与高压便感受到恐惧。

我终只是一块瑀，一块像玉的石。我浸没在恐惧的深海里，周围的一切都没了声息。我怕有人捞取金玉，只留我在黑暗窒息的海底；我怕浪涛洋流磨平我的棱角，让瑀融入到沙砾中去，再无痕迹。

我引以为傲的东西皆染了灰，这闷闷的海底全无纯正的热爱可言。我厌恶这海底，于是我再执笔；我用笔尖当作小刀，妄图划破那无尽的囚笼，墨水洇入纸张的每分每寸都镌刻着我对氧气与蓝天的想与念。

黑暗寂静的海底静默着，静默着，苍白缥缈的雾气封存着海面之上的曦光。

我的热情，我的淡漠，我的欢悦，我的哀凉，我的孤寂，我的沉思，我的救赎，我的绝望……全沉在那一纸墨书里，不着痕迹。可当最后一笔虚无了泪滴，这叠废纸仍没有意义。

我是腐烂的佳肴，我是爬满虫子的玫瑰；我是已经失活的种子，我是酸涩的果实，我是日落的余晖……

我是一块似玉而非玉的岩石。每个人都是惊喜地将玉拾起，又失落地将瑀抛弃。

这便是我的价值，一文不值。

这便是我的意义，毫无意义。

我是一块瑀，非金非玉。

过去被错认为玉的辉煌，究竟是我的本质还是表象？说不清，道不明，不敢说，亦不敢想。

瑀有瑀的光芒，不必假借玉的琈光。

我是也只是一块瑀，不经世俗雕琢的瑀。因而我决然撕下过去的篇章。

我是瑀，我的本质是瑀。我既不与沙砾同流，也不与金玉同伍。我是瑀，自成一派的瑀。

一块瑀不成金玉，我只用笔墨雕刻浸染，将那些被误以为玉的篇章撕去。

我启笺执笔，写着一封封并不发出的书信。纸稿堆积，磊成我的未来和过去。我用崭新的小刀割下墨迹未干的纸稿丢弃，又将那叠用锈刀切下的书稿堆积。我撕去过去的呓语，又在新的白纸上落笔。

我写不染世俗的仙灵采花撷茶，也写山中雾里的淡淡霓霞；我写湖边摇曳的蒹葭，也写小桥流水烟火人家；我写诗酒年华，也写花前月下。我写尽了童年的酸甜苦辣，又换了一管新墨写青春年华；那一本本日记里天天年年写满了话，写满着小小的心事与大大的天下。

我生命的每寸光阴都刻着一笔一划横竖撇捺，浪漫的诗篇或雅致的散文，我都写成过；理想主义的叙述与略显拙稚的小说，我的笔尖都涌出过。

撕下的一篇篇文章积成山川河流，纸张汇成山泉流过，化成纸蝶飞过；有赞扬之声如风吹过，有批评之声如雨落下。

这一切都是我的过去与未来，我用小刀割裂了我的过去，撕去了每一个“我”的生命。我在一次又一次的销毁之中灭亡，又在一次次提笔之际重生。瑀石摔碎了它的过往，许一个未来不比金玉差多少。

我不清楚浑浊的海底有多少假金玉掺和其间，这说不清道不明不能说不能想。巨大浩瀚的海底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与杀机，为情，为欲，为权，为利……

我不是玉，我只是一块像玉的石，这没什么丢人；我是一块瑀，我撕下过去的篇章，谱写新生的权利。

玫瑰误了花期，在虫豸之中消亡；果实卸了伪装，在笑靥之中溃烂。我在这生存之海踽踽独行，群居不倚，独立不惧；茕茕孑立，孑孓独行。

在这生存的海中，有一场非你死即我亡的狩猎游戏。

我承认我非金非玉，这没有什么丢人；我是一块瑀，一块垂垂老矣又重获新生的瑀。我撕下过去的叹息与欢欣，谱写一首全新的歌曲。余晖凝固了晚霞，盛宴不会停下；不畏花期的无名草自在黄昏的夕阳中闪耀金光，腐烂的宴席也自有飞蝇乌鸦来欣赏。

在这生存的海中，有一场无法改变剧本的死板游戏。

我仅是一块瑀石，这没什么丢人；我撕下败絮其中的过去，在崭新的白纸上谱写经典的旋律。我顺天道而行，承认自己的本质。

我是一块瑀，一块孤芳自赏，自认可以媲美金玉的狂妄的瑀。失活的种子将由土壤来埋葬，化作春泥更是重生的模样；自命不凡的岩石不会被生活的洋流磨平棱角，它自会在无人所在的地方将凯歌唱响。

在这生命之海，我撕下的篇章埋起我的过去，让我的未来得以露出水面呼吸。

终有一天，迷雾散尽，警报停息，我脚下踩着我的过去，手中紧握我的未来。涛声拍打我用弃稿垒成的堤岸，唱着一支全新的旋律。那是对笔墨汇聚成的海洋的咏叹，是我一切孤勇集合的呐喊。

我是一块瑀，非金亦非玉。

我是一块瑀，似玉而非玉。

我是一块瑀，似玉之石不输命运，不输美玉。

我是一块瑀，踏着黑暗的咏叹调找寻光明。

我是一块瑀，假玉真瑀。

过去的篇章汇于记忆，新生的篇章仍在不断落笔。一年间，花开花败，叶生叶落，瑀仍如一。

我是一块瑀，就是瑀，不输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