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

画家又来到博物馆，站在很中意的一幅画前。

　　观赏的入了神，听见身后的响动时，已不知她默默的站了多久。

　　＂你很喜欢这幅画，每一次来都会看一会儿。＂她穿着红色制服，似乎是博物馆的引导员之一。

　　＂是阿，说来惭愧。我也是个画家，但经常要从别人的作品里找灵感。这幅画像一口井，让我源源不断。＂画家腼腆的说。

　　＂哦？你觉得它哪儿好？说来听听。＂她似乎想考考他。

　　画家思索了一会儿，说：＂构图自不必说，最出彩的是作者创造性的用点彩的方式来表现人物，服饰和景观的不同质感，用不同大小的笔触去描写身后投来的体积光，让整个形象像天……＂

　　＂切，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同，原来也这么没趣。＂她面露不屑，踏着细高跟就要离开。

　　＂等等，我开玩笑的！＂画家喊住她：＂这幅画最好的地方是人物。你看画上的姑娘，脸颊饱满，下巴却尖尖；眼神透的像海，皮肤白的像纱；微微皱起眉头，轻轻张开双唇，动人的让人想保护，又惊艳的让人不敢上前……＂

　　她笑了出来，脸色透出潮红。

　　＂小姐，这画上画的是你么？＂画家问。

　　她保持着笑容点点头。

　　＂那么，你是个……幽灵？＂画家问。

　　她用眼神将他锁住，甩了甩乌青的长发，说：＂我才不是那么吓人的东西。我是画妖。我不会吃人，你不要怕我。＂

　　画家也笑了：＂那你能离你的本体多远？＂说着指向那幅画。

　　画妖说：＂我都得道成仙了，想去哪儿去哪儿。我留在这儿，是因为外面的人没趣。＂

　　画家说：＂跟我回家吧，你这么厉害，不会吃亏的。＂

画家教了她很多新鲜的东西。画家说的很有耐心，她学的也很快。

　　来到家里不过一个星期，就已经可以熟练的上网刷八卦，看视频，翻墙上脸书。

　　画家买菜回来时，看见她高高的站在楼梯口，鼻孔朝天的说：＂不要叫我大王，要叫我女王大人！＂

　　但她最喜欢做的事，还是看画家画画。

　　画家在家里画画时，她就在一旁站着看。画家坐着画5个小时，她就站着看5个小时。

　　画家问：＂休息一会儿吧。你不累么？＂

　　她说：＂画是我的灵魂，怎么会累。越看越精神。＂

　　画家问：＂那我画的好么？＂

　　她说：＂我哪儿懂阿，别问我。＂

　　为了庆祝她来到家里满月，画家送了她一幅画。画里的她笑的很开心。

　　＂这件衣服好喔喔喔喔喔漂亮啊她惊喜地说。

　　＂恩，这是普拉达春季新品。＂画家说。

　　＂这个包包也好喔喔喔喔喔漂亮啊她惊喜地说。

　　＂恩，这叫LV。＂画家说。

　　＂喔喔喔喔喔还有古奇13年巴黎时装展限量款宝石色细高跟和猫眼柄阳伞她惊喜的说。

　　＂恩。小妖，你快收了神通吧。你的眼睛在发光哎。＂画家无奈的说。

　　＂我可以试试么？＂她刚刚问出口，就用手指往画布一点，把画上的奢侈品穿在了自己身上。开心的像个孩子。

　　从此画家再也没有时间进行创作。他每天都要花很久，照着时尚杂志为她画新衣服。

　　她过生日那天，画家帮她摆了个美丽的造型，说要亲手为她设计世上最美的装扮。

　　这天画的特别久。结束后，她赶紧飘到画家身后，却看的脸颊飞红。画上的她并没有穿衣服。

　　＂生气么？＂画家问。

　　她低着脑袋摇摇头。

　　＂喜欢么？＂画家问。

　　她低着脑袋点点头。

　　时间既美好又羞涩还漫长。

　　＂你……你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她声音轻轻的问。

　　＂我是画家，我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来。＂画家说。

　　＂那我还穿着做什么。＂她把衣服都褪去，贴在画家身上，问：＂如果同我在一起的感觉和同其他人类在一起的感觉不同，你会不会嫌弃我？＂

　　画家笑着说：＂别扯了，我哪儿知道同不同。我是处男。＂

　　画家对她并不好。

　　她早就知道这一点。但是画家在太阳尚未升起的初春把她带到树林里，让她在另外两位画家朋友面前脱去所有服饰的时候，她还是感到惊异为什么画家对她如此不好。

　　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刚被画家选中时内心超脱星宇的狂喜还历历在目。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渴望美丽，渴望知识，渴望艺术，她有＂欲望＂这个高贵的东西。

　　画家选中她的时候，她以为她的特别终获肯定，她的欲望即将成真。

　　她在前一天夜里悄悄拿出自己收藏了多年的化妆盒，心跳的像初生的太阳。她颤抖着为自己化了一个满意的妆——她太久没有化过，这花了她整个夜晚。

　　她把最美的笑容留在铜镜里，起身来到画家的面前。画家的眼神突然凶狠起来，暴怒着冲到她面前，像提起一只小鸡一样把她拎到了盥洗室，用力的掐住她的后颈，把她的脸狠狠按在脸盆里。

　　＂谁让你往脸上抹这些廉价的垃圾了。你的脸是我的。是我花两百盾买来的。你要用这些几分钱的东西把它毁掉么！＂

　　她来不及心痛，甚至因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愧疚。

　　只是眼泪依然在脸盆里放肆流淌。自己的梦永远是一场梦。自己的身体永远是奴隶的身体。

　　画家仍在和朋友们谈笑。她褪去衣衫，熟练的摆好造型。晨风刺骨，但她用力绑紧身体，不敢让自己有一点颤抖。

　　画家说：＂请你放松一点，肌肉这么紧张，我们怎么画？别让我在朋友们面前丢人。＂

　　另外两个画家说：＂哪儿的话，这样也很不错。今天我们轻松点儿，出来散散心而已。＂

　　她闭上眼睛，背对画家们的嘴角露出绝望的苦笑。

　　日期：2013-03-23 12:31:36

　　画家推开房门时就感到气氛不太对——有她在家里，不用锁防盗门已经很久了。

　　画家赶紧放下带出去推销的画作，来到卧室里。房间很乱，像是有个任性的女孩儿刚在这儿发了一场脾气。她衣着凌乱，披散着头发跪坐在床中央，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阴郁气息。

　　画家走上前，用右手拨开她挡在脸上的发丝，看见满面的惊慌和泪痕。

　　这样的画面画家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她却不愿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画家想，可能妖怪就是这么多情善变，喜怒无常。又或者涉及妖界争端，自己根本没能力插手。但是完全不管，又心疼的厉害。

　　可能是看见了自己的眼神吧，她终于打算开口。她在床上退了一退，理好衣服，抬起头坚定的问画家：＂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跟个仙女一样？＂

　　画家皱着眉点头。

　　房间里阴郁的气息猛然增强，她接着问：＂如果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呢？＂

　　画妖说，她是妖怪。对人类这种“有质生命”来说，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命形式。她有极强的生存广度，让她突破三维世界的禁制，活在每一个属于自己的时空里。

　　就像现在，她既活在这张床上，披头散发的狼狈哭泣；

　　也同时活在一周前画家的画布后面，因为他给自己画的新衣服而笑出声音；

　　也同时活在两个月前的博物馆里，站在画家身后，轻轻的问：“你喜欢这幅画？”

　　当然，也活在更久更久更久之前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里，她是个奴隶。

　　虽然出身低贱，但她很喜欢看风景，看阳光，看人物。所以当她知道有一种叫做画家的人，可以把她热爱的一切都留在画布上的时候，她发自内心的为这个世界赞美。所以当她被当时一个很有名的画家买来当做模特时，她曾感谢上帝的恩赐。

　　她没想到，曾经的奴隶生涯，考验的不过是她的肉体。成为画家的模特后，日日承受煎熬的变成了她的灵魂。

　　画家以她为模特，创作那副后来举世闻名的画作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为痛苦的回忆。为了捕捉少女微妙的情欲与忧愁，他每一日在作画前都要侵犯她的身体。失去所有尊严，却不能割舍感情。那种恨不能死掉的心情永远盘桓在她生命里，即使这个时空的生活再开心，她的心脏也总有一部分在滴血。

　　这就是她悲喜无常的原因。

　　“不能离开么？”画家默默的听完，向她问道：“你已经不再拘泥于身体，难道不能从那个时空离开么？”

　　画妖绝望的摇摇头：“哪一个时空都可以，唯独那个不行。那是我存在的原因。离开了那里，我自己也会不复存在。如果可以选择，我根本就不想再次从画布上醒来。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也早就……可是现在……”

　　画家考虑了很久，没有人再说话。房间里安静的可怕。

　　“我知道了。我会离开。”画妖打破了尴尬，她笑着说：“没有遇见你之前，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平白多了这么一段时光，我已经很感激……”

“嗯。你离开吧。”画家说。“离开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来。”

　　画妖抬起头，不解的望着他。

　　他拿起画笔说：“不就是一张画。我也一样是画家。我也有一样的模特。他能画出来的东西，我也画的出来。”

　　等到阳光合适的时候，她静静的穿起廉价而有质感的纱衣，坐在画家面前。

　　在暗室打好需要的灯光，她静静的穿起他借来的复古纱衣，坐在画家面前。

　　画家在她面前踱步，她惊恐的望着他。

　　画家在她面前踱步，她热爱的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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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终于站在画布前，他认为她右耳珍珠耳环的反光影响了整个画面的布局，走过来将它一把扯掉。他让她的头再转过去一点，他不想看见耳垂的血。

　　画家终于站在画布前，他感到她的耳朵缺了一些什么，于是走出房门，去给她挑了一双珍珠耳环。他轻抚她的耳垂，轻轻的为她带上，然后让她的头再转过去一点，不要露出右侧环的反光。

　　她的心像深海一样沉。

　　她的心像朝阳一样烫。

　　她终于流出眼泪。画家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伸出手掌，狠狠的打在她脸上，说：“今天的时间又他妈浪费了！”

　　她终于流出眼泪。画家在她身前蹲下，用手指擦拭她的眼角，说：“小妖，我画完了。”

　　她捂着滚烫通红的脸颊，倔强的看着画家，说：“亲爱的，我要走了。”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她握着他粗糙的右掌，呼吸浓烈的看着画家，说：“亲爱的，我准备好了。”眼神里包藏着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