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重逢

　　又是一年夏天。特别的夏天。

　　苏云抬起头，望着空中云舒云卷，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六月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扬起他额前的刘海。刚修剪过的树木无法遮掩盛情的阳光，却依旧带来小片的阴凉。四周传来树叶摇曳声，不知名的鸟叫声，偶尔还传来远处游客的嬉笑声，苏云却觉得这空气静级了，静得仿佛一瞬间便能将他拉拽入那年的夏天。

　　“最近越来越热了呢。”一旁的莫欣撑着粉色的遮阳伞，从一个树荫跳到另一个，却仍忍不住撅嘴抱怨。

　　苏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伸手握住女友被汗水湿润的手，双眼沉寂地望向前方的山林。

　　“你小时候是不是总是来这里？”

　　“对，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你多大？”

　　苏云惶了惶神，道：“十岁。”

　　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

　　那晚，苏云趁父母睡了，一人从山间旅馆跑出来玩，他沿着映满星辰的小溪一路走，走着走着，便发现前方坐着一个蒙面的少女。

　　少女银色的长发安宁地垂在身后，身上穿着一件奇怪的白袍，遮掩面容的面具上绘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却不知是不是她散发的气息过于温和，本该慑人的面具并未使年幼的苏云感到惶恐。

　　“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月光下，少女微微抬头，双眸透过面具打量着苏云。然后她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是妖怪。”

　　苏云扑哧笑出声来：“你要是妖怪，我就是……”他一时语塞，也想不出个好的比方，红着脸站在原地挠头。

　　面具后传来轻微的笑声。

　　“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苏云凑上前，少女有些惊恐地往后一躲。

　　“不能看的。”

　　“为什么？”

　　“看了就会消失。”

　　“消失？”

　　“对，被人类看到，我就会消失。”

　　“这样啊……可是真想看看妖怪长什么样子。”苏云遗憾地叹了口气，“明天我还来找你好吗？”

　　少女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我叫苏云。”男孩学着大人伸手，眼中带着些许期待。

　　少女低下头，看了看这只沾满泥垢的小手，终于伸手搭了上去，“我叫月华。”

　　月华的手上传来一种冰凉却并不令人讨厌的温度。

　　“好冰……你真的是妖怪？”

　　“对。”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之后几天的夜里，苏云都悄悄地溜出来和月华一起玩耍。玩累了便坐在小溪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话，月华只是静静地望着前方。但不知为何，苏云觉得，她一定在听，而且是很认真地听。

　　度假回去前夜，苏云和月华约定明年夏天再来。

　　就这样，他们每年夏天都会见面。

　　苏云一点点地长大，而月华却似乎永远不会变老。苏云问她是什么妖怪，她却自己也不知道，只说山神给了她生命，却没有给她自由。她永远不能离开这座山林，并且，永远不能让人类见到她的面容。

　　这本来并没有什么关系。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苏云却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遗憾。

　　当他们手拉手一起奔跑，当他轻声教她唱歌，当她欢乐地笑出声时，每一个这样的瞬间，他都迫切地渴望目睹她脸上幸福的神采。

　　十七岁那年，苏云和其他男生一样，谈了第一场恋爱。他与莫欣的相处没有大起大落，始终平平淡淡，温温和和的样子。时常望向莫欣的笑脸，他会想起月华。

　　她的笑是怎样的？她的双眸会弯成一个怎样的弧度，她的嘴角是不是会微微勾起，还有那银色的发丝，是不是会轻拂过她的脸庞？

　　十七岁的夏日，是一场难忘的盛宴。

　　在离别的当晚，苏云隔着面具轻吻了她的额头。不敢等月华做出反应，满脸通红的苏云闪躲着目光，却用手掌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她颤抖的双肩，并将她轻轻地拥入怀里。

　　“我想见你。好想，好想。”苏云在月华耳边轻声低语，“可是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让我看到。”

　　透过那始终如一的面具，苏云猜不出月华是怎样的心情。是同他一般悲伤，还是如面具般沉静地无法触动。

　　十八岁那年，苏云又来到了这个山林。这一次，他没有再见到月华。

　　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

　　现在的他，已满二十五岁。

　　细细一数，已有八年未曾见面。

　　起初，苏云以为是月华故意躲着他。于是他每夜每夜都到山林祈求月华的出现。可年复一年，山林上都仅有他一人孤寂的呼唤。他恍然间想起月华曾说，过去也曾有孩子见过她。只是待他们年纪大些，就很难再拥有这样明澈的双眼。

　　还是逃不过岁月啊。

　　苏云依旧年年来到这里。晚上一个人坐在溪旁，自言自语般讲着些什么。

　　他有一种直觉，月华一定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虽然他看不到。正如曾经的他看不到月华的表情却依旧觉得她在认真聆听一般。

　　“旅馆终于到了！”莫欣松开苏云的手，欢快地蹦进了大门。

　　二十五岁的夏日，他和女友一起重返此地。

　　苏云看着女友欢乐的身影，笑着跟了上去。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已几乎想不起那个逐渐在心中消散的身影了。

　　面具上的图案，发丝的温度，声音的弧线，以及临别的那一吻，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年少时的梦，朦胧而遥远。

　　从远处的山林刮来一阵清爽的风，扬起一阵清脆的鸟鸣。

　　惶然间，一个身着白袍的女子从旅馆中走了出来，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苏云踉跄地扶住那少女。却见她缓缓抬眸，眼神中有一抹似曾相识的亲切。她弯起嘴角，凝视着他，露出一丝点亮人心的微笑。苏云愣住，怔忪地松开手，少女已向前一步，越过他，银色的发丝轻拂过他的面颊。

　　似曾相识。

　　是……梦境吗？

　　一步，两步，三步。想起来什么似的猛然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一地寂静的花草。

　　苏云就这样怔怔地站在阳光下。

　　有风从他的耳畔吹过，撩起他的额发。

　　他的双唇有些颤抖，他的双眼有些湿润。

　　这一年的夏天过得特别快。

　　之后，苏云再也没来过这个山林。他说，他想见的人已经不在了。

　　而那之后所有的夏天，对他而言，也正如同千万个春天、秋天、冬天一般，再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