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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匪(山花如翡)-d575

后昭,建元十七年春。

杨柳生絮,海棠初开。

蜀山四十八寨之中,有两个少年正在试手。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一些,人长得又高又壮,像座小山,他手持一柄长矛,一双虎目瞪得溜圆,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另个不过十四五岁,身形瘦高,生得很是俊秀,他右手挽一把短剑,单是随随便便地往那一站,已经有了些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围拢过来的弟子们越来越多,纷纷在旁边交头接耳。

有个新入门的小弟子好奇地瞅着那位俊俏少年,小声问旁边的人。

云翳跟咱们大师兄试手的是哪一位师兄,可厉害么?

旁边有个入门稍早的老弟子十分好为人师,摇头晃脑地跟他卖关子。

星辰这人是谁,你可猜不出——哎,他们动手了,快看!

新弟子忙踮起脚伸长脖子望,只见那 “大师兄”突然一声轻叱, 手中的长矛毒蛇出洞似的直取持剑少年面门。

少年不慌不忙地略微一侧身,整个人显得懒洋洋的,将那长矛贴身避过,一点多余的力气也不肯使。

大师兄当即一抖手腕,上前一步,将自己半身之力全加在双手上, 长矛“嗡”地一声尖啸,铁杆子横拍了出去。这一招叫做“撞南山”, 走的是四十八寨中“千钟”派路数,刚猛无双。

使短剑的少年将短剑倒提,行云流水似的错了半步, 随即“呛”一声轻响,剑身撞上了长矛,而他并没有硬抗,一触即走,剑身又游鱼似的滑开。

顷刻间,他人已经凭空滑了两尺,那短剑仿佛长在了掌心中,也未见他有什么大动作,灵蛇似的一别一挑,使出了一招 “挽珠帘”, 眨眼间便将大师兄手中的长矛撬了下来。

新弟子看得是大气也不敢出,身边的老弟子这才接着道:

星辰那便是李公子,咱们四十八寨大当家的亲侄子,一手功夫是大当家亲手调教出来的,就是咱们这一代人里的这个。

他冲旁边瞪着眼的师弟比了个大拇指,只见那李公子温和地笑了一下,并不倨傲,双手将夺过的长矛捧回原主手里。

李晟承让,多谢师兄赐教。

李公子文质彬彬,温文有礼,输了的自然也不便太矫情,高壮少年取回自己的长矛,面皮微红,略一点头, 道声“不敢”,便自行下去了,他前脚走,围观者中便又有人跃跃欲试道:

白洛李师兄,我也求赐教!

指手画脚地给新弟子讲解的老弟子又道:

星辰咱们这位李师兄本事好,性情也好,试手从来点到为止,他说话也和气得很,你若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去问他,他会尽力指点你……

他话没说完,身后却突然有人打断他道:

周翡借过。

两个正在交头接耳的弟子一回头,都吃了一惊。只见来人竟是个少女,她一身利落的短裙,长头发高高地束起来,不过肩背与脖颈没了点缀,越发显得纤细单薄,连一根汗毛也不像男人,她面容十分白皙,眉目间有种冷冷的清秀。

“千钟”这一派,说得好听点叫做“沛然正气”,其实就是“横冲直撞”,因此还有个混号,叫做“野狗派”, 门下一水光头和尚,别说是女弟子,连个鸡蛋都孵不出母鸡来,新弟子骤然看见个少女,还是个颇为美貌的小姑娘,生生呆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旁边的师兄连忙将她拽到一边,毕恭毕敬地对那少女道:

白洛周师姐,对不住。

少女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个头,场中其他人听见动静,一见是她,都极默契地让了一条小道出来。正在指点别人功夫的李公子抬头看见她,顿时露出一个熟稔的笑容,招呼道:

李晟阿翡,来过两招吗?

少女充耳不闻,拿李大公子当了个屁,头也不抬地匆匆走了。

云翳周……阿翡?周翡?

新弟子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她,小声道:

云翳她就是……

旁边的师兄点点头,继而又提醒这位刚入门的小师弟道:

白洛周师姐的脾气不太好,往后你遇上她记得客气些……不过她不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能见到的机会也不多。

对于好看的小姑娘来说,脾气差一点不算什么毛病,新弟子听完没往心里去,反而好奇地追问道:

云翳李师兄是大当家的侄子,周师姐是大当家的掌上明珠,学的功夫想必是一脉相承的,方才师兄说李师兄是我们这辈人中翘楚,那他比周师姐高明么?

白洛你也知道她是咱大当家的掌上明珠,咱们捧都捧不过来,谁闲的没事与她动手?

他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随即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场中,跃跃欲试地说道:

白洛今天机会难得,我去求李师兄再教两招。

他口中的 “掌上明珠”周翡甩开背后的喧嚣,独自走过了三道岗哨,来到了四十八寨大当家李瑾容的小院。

一进门,就看见李瑾容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手中捏着一截拇指粗的鞭子。周翡目光在她手中鞭子上停顿了一下,张张嘴,刚要叫“娘”,便听见李瑾容冷冷地说道:

李瑾容跪下。

周翡一皱眉,果断将“娘”咽回了肚子,继而默不作声地走进去,一掀衣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她尚未跪稳,李瑾容蓦地回头,一鞭抽在她身上。周翡的眼睫飞快地颤了一下,咬牙将猝不及防的闷哼卡在牙关里,猛地抬起头。

李瑾容混账东西,你给我跪好了!

李瑾容咆哮道:

李瑾容你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就算了,手段还那么下作!教你的功夫,就是让你做这个的?

周翡面不改色,口气却极冲地问道:

周翡我怎么了?

李瑾容一想起这小混蛋干过的倒霉事,两个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她指着周翡的鼻子骂道:

李瑾容天地君亲师,那位孙先生是我请来给你当老师的,头天念书你就敢对先生不敬,以后等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爹娘也完蛋一边去了?

周翡不假思索地顶嘴道:

周翡是那个老东西当堂放屁,误人子弟,我没有大巴掌扇他就是轻的!

她话音没落,李瑾容就先给了她一个耳光。

李瑾容你要扇谁?

李瑾容心狠手黑,周翡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闪了一下,当时就觉得自己脸皮活像被割掉了一层,耳畔嗡嗡作响,牙尖伤了自己的舌头,满口都是血腥味。

李瑾容先生不过数落你几句,你当场推他一个跟头不算,半夜三更还将人打晕绑了,扒衣裳塞嘴吊了一宿,倘不是今日巡山的一早发现,他还岂有命在?

周翡正要开口分辨,谁知李瑾容越说越怒不可遏,抬手一鞭子重重地甩了上去,那女孩背后连衣服带皮肉,登时裂开一条血口子,鞭子竟折了。

这一下是真打得狠了,周翡的脸色都变了,她恶狠狠地盯着李瑾容,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周翡没死算便宜他!

李瑾容差点让她呛个跟头,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来人脚步声不加掩饰,略有些虚浮,似乎不是习武之人,一路走过来,还伴着几声孱弱的咳嗽。李大当家听见那熟悉的咳嗽声,神色忽地一缓,她深吸了口气,略微收起自己一脸的凶神恶煞,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问来人道:

李瑾容哪个兔崽子惊动了你?

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缓步走来,他的眉目极俊秀,稍带了一层病容,身穿一件宝蓝的文士长袍,衬得两颊越发没了血色,看得出年纪已经不轻了,但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番风华。

正是周翡的父亲,周以棠。

周以棠一听说老婆又打孩子,就忙赶了过来,低头一看周翡那花红柳绿的后背和肿起来的小脸,心疼得眼泪差点没下来;可是这丫头本已经十分野性难驯,不好管教,倘若叫她知道自己有靠山,以后更得有恃无恐,周以棠不好明着护着她,便隐晦地看了李瑾容一眼,走上前将母女两人隔开,沉声问道:

周以棠怎么回事?

周翡是头活驴,脾气上来,哪怕让她娘抽成一个陀螺,也照样敢顶嘴甩脸色,闻言一声不吭地低了头。

李瑾容在旁边冷笑一声。

周以棠摆摆手,低下头问周翡道:

周以棠我听说你头天念书就和孙先生起了冲突,因为什么?他讲了什么?

周翡神色漠然地跪着。

周以棠叹了口气,柔声道:

周以棠给爹说说好不好?

周翡约莫是真有点吃软不吃硬,听了这句,油盐不进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波动,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周翡女四书。

李瑾容一愣。

周以棠道:

周以棠哦,女四书——他跟你说的是女四书里的哪篇?

周翡没好气道:

周翡女诫。

周以棠又看了李瑾容一眼,李瑾容没料到自己找来的竟是这么个不靠谱的先生,也无话可说了,尴尬地低头摸了摸鼻子。

《女诫》倒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大家闺秀们大抵都念过,可周翡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蜀山四十八寨占山扯旗,做得乃是打打杀杀没本的买卖——

到土匪窝里给小土匪讲《女诫》?

这位孙先生也是挺有想法。

周以棠来跟爹爹说说。

周以棠对着周翡说道,又转头咳嗽了两声。

李瑾容对他没脾气,低声劝道:

李瑾容去屋里吧,你病没好,别吹了风。

周以棠捉住她的手,轻轻握了一下,李大当家会意,略有些勉强地点了个头道:

李瑾容那行吧,你们父女聊吧,我去瞧瞧那孙先生。

周翡吃力地站起来,额角疼出了一层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瞪了李瑾容一眼,半死不活道:

周翡您慢走。

李瑾容态度才软和了些,那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竟然敢接着挑衅,她当即柳眉一竖,又要发作。

周以棠生怕她们俩掐起来没完没了,连忙咳出了一段长篇大论,李瑾容的火气硬生生地被他给逼了回去,目光如刀地在周翡身上刮了一遍,冷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眼不见为净地大步转身走了。

等李大当家走了,周以棠才柔声问道:

周以棠阿翡,疼不疼?

周翡被这句话勾起了天大的委屈,偏偏还要嘴硬,抬手擦了一把脸,硬邦邦地说道:

周翡反正没死呢。

周以棠这狗脾气,跟你娘一模一样。

周以棠叹了口气,拍拍她的后脑勺,忽地又说道:

周以棠二十年前,北都奸相曹仲昆谋逆篡位,当年文武官员十二人拼死护着幼主离宫,往南以天堑为界,建了如今的南朝后昭,自此兵祸连年,苛政如虎。

周以棠各地不平者纷纷揭竿而起,可惜不敌北都伪朝鹰犬,这些人里有的死了,有的避入蜀山,投奔了你外公,于是伪帝曹贼挥师入蜀,自此将我四十八寨打成匪类,你外公乃是当世英豪,听了那曹贼所谓圣旨,大笑一通后命人竖起四十八寨的大旗,自封占山王,干脆坐实土匪二字。

周以棠话音一顿,转身看周翡,淡淡地说道:

周以棠跟你说这些陈年旧事,是为了告诉你,哪怕头顶着一个匪,你身上流的也是英雄的血,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草寇强梁之流,也不要堕了你外公的一世英名。

他常年多病,说话未免中气不足,总是轻轻的,严厉不起来,可是在周翡听来,最后这几句却远比李瑾容那几鞭重得多。

周以棠歇了口气,又问道:

周以棠先生讲了些什么?

这位孙老先生,是个迂腐书生,因为嘴欠获罪——他痛骂曹氏伪帝的文章据说都能集结成册,于是被北都伪朝缉捕追杀,幸而早年与几个江湖人有些渊源,被人一路护送到了四十八寨,李瑾容见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想着留他在寨中当个教书先生,不求出状元,只要让年轻弟子们将来出门识几个字,大白话的信能写明白就够了。

周翡从小就是周以棠亲自开蒙的,她读书不怎么走心,不过一些名篇是能互相张冠李戴背几句。只不过去年冬天周以棠着了点凉,一直病到了开春,没精神管她,李瑾容又怕她出去惹是生非,便押着她去老先生那听书,谁知还听出篓子来了。

周翡低着头,半天才老大不情愿地说道:

周翡我就听他说到了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就走了。

周以棠哦,你也没听几句。我问你,常道说的是哪三者?

周翡嘟囔道:

周翡那谁他娘的知道?

周以棠出言不逊!

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随后又道:

周以棠明其卑弱、明其习劳、明当主继祭祀也,女子常道此三者。

周翡没料到他还知道这些谬论,皱眉道:

周翡当今天下,豺狼当道,非苍鹰猛虎之辈,必受尽磋磨,生死不由己,卑弱个灯笼!

她说得煞有介事,好像挺有感慨,周以棠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以棠你这个小丫头,连蜀山也未曾出过,也敢妄谈天下?还说得一本正经的……从哪听来的?

周翡你说的啊

周翡理直气壮道:

周翡你有次喝醉酒说的,我一个字也没记错。

周以棠闻言,笑容渐收,有那么一会,他的表情十分复杂,目光好像一直穿过了四十八寨的层层山峦,落到那浩瀚无边的九州三十六郡之间。

好半晌,他才说道:

周以棠即使是我说的,也不见得就是对的。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孩儿,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哪怕当个鹰狼之徒,也比做个任人宰割的牛羊好些。

周翡似懂非懂地一扬眉。

周以棠我没有让你当坏人的意思。

周以棠颇为自嘲地笑道:

周以棠只是做爹娘的,总希望自家孩子聪明,别人家的都傻,自家的厉害,别人家的都好欺负。这是你父亲的心。孙老先生与你没有什么干系,寻常男人看女人,自是想让天下的女子都德容兼备,甘心侍奉夫婿公婆,卑弱温柔,不求回报,这就是男人的私心。

周翡这句听懂了,立刻道:

周翡呸!我揍得轻了。

周以棠弯了一下眼角,接着道:

周以棠他一把年纪,自流放途中逃难,九死一生,到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落草为寇,他会不明白弱质难存的道理么?只是他对着你们这些孩子,就想闭目塞听一会,拿这些早就乱了的旧纲常来抖抖灰,做一做白日梦……这是老书生伤今怀古,自怜自哀的心,有点迂腐就是了。你听人说话,哪怕是通篇谬论,也不必立刻拂袖而去,没有道理未必不是一种道理。

周翡听得云里雾里,又有点不服气,但是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周以棠再有,孙先生年事已高,糊里糊涂的,你与他计较,本就不应该,更不用说你还出手伤人,将他吊到树上……

周翡立刻叫道:

周翡我只是推了他一下,没半夜三更起来扒他衣服,指定是李晟那王八蛋干的!李瑾容凭什么说我手段下作?她侄子那手段才下三滥呢!

周以棠奇道:

周以棠那你方才怎么不和她分辩?

周翡没词了,重重地哼了一声。

李瑾容越是揍她,她就越是要跟她娘对着干,连辩解都不稀得说。

李晟是周翡二舅的儿子,比她大几天,自幼失怙,与胞妹李妍一同被李瑾容带在身边养大。

李家寨尚未长大成人的下代中,大多资质平平,只有周翡和李晟最出挑,因此俩人从小就针锋相对地互别苗头……不过这是外人看来。

但其实周翡没怎么针对过李晟,甚至对他多有避让。

周翡记事很早,在大人们说话还不会避着她的年纪里,对一些大事就模模糊糊地有些印象了。

例如四十八寨中的三寨主叛乱……

那天满山是喊杀声,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周翡记得自己被一个人紧紧地捂在怀里,那个人怀抱宽厚,不过不好闻,有股浓重的汗味,恐怕不是很爱干净。

他把她送到了周以棠那,在抓住她爹冰凉的手的时候,周翡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动,她猝然转头,看见那个将她护送来的人后背上插着一把钢刀,血流了一路,已经凝固了。

周以棠没有挡住她的眼睛,就让她真真切切地看,直到十多年后,周翡已经记不清那人的脸,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流血的后背。

那个人就是她的二舅,也就是李晟的父亲。

因为这件事,李瑾容一直对李晟李妍兄妹多有偏向——吃穿之类日常的小事都要让着李妍,那倒也没什么,她还小,是妹妹,应该的。

小时候他们一起顽皮闯祸,其实基本都是李晟那小子的主谋,但背锅的从来都是传说中大当家“掌上明珠”的周翡。

等到再长大一点,开始一起在李瑾容手下学功夫之后,周翡就没从李瑾容嘴里得过一句“尚可”, 反倒是李晟,哪怕偶尔胜过她一次,都能讨到各种奖赏。

总而言之,那俩是李家亲生的,周翡是捡来的。

周翡偶尔会觉得很委屈,可她心里也知道这偏向的来由,委屈完想起她二舅,也就放下了。

再大一点,她还学会了放水。私下里无论怎么用功,表面上也不再去跟李晟争什么高下,平日里喂招也好,比试也好,她都会不着痕迹地留几分手,保持着俩人水平差不多的假象。

这倒不是什么深明大义,而是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样一来,周翡就可以有“我知道我比你强,只是让着你的” 优越感,每每从这个看大傻子的角度看待她的表兄,获得的那点龌龊的小满足,就足够能抵偿她受的那些委屈了。

当然,除此以外,她也有点跟李瑾容闹别扭的意思——反正不管怎么样,她都别想从大当家那捞到一声“好”。

周翡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姑娘,自认对李晟简直“慈祥”得仁至义尽。

可那小子这次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四十八寨这种地方,只要功夫硬、手段狠,那就是好样的,不少人是草莽出身,斗大的字不识半筐,不讲究那些小节。但十四五的姑娘,半大不小, “男女有别”的意识她是有的,李晟栽赃她扒老头衣服这件事,周翡怎么想怎么觉得恼羞成怒。

她从周以棠那回到自己屋里,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了身衣服,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没什么问题,就拎起了自己架在门口的长刀,杀气腾腾地前去找李晟算账了。

周翡一脚踹在门上,连着门轴再门扉一起携手完蛋,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李晟正在院中练剑,闻声回过头来,见门口飞来横债,他并不怎么意外,动作微微一顿后,他慢吞吞地归剑入鞘,明知故问道:

李晟阿翡,你这是做什么?

天下伪君子都长什么样,周翡未曾见识过,但以其贫瘠的想象力,脑子里浮现出的都是大一圈的李晟形象。单是看着他那张脸,周翡胸口就蹿起一腔火烧火燎的怒气。

她其实颇为伶牙俐齿,只不过在打算动手的时候绝不多费口舌,窄背刀在掌中打了个挺,她连招呼也不打,便直接冲着李晟当头削了下去。

李晟早就预备着她要出手,当下横剑扛住了她下劈的一刀,便觉得手腕狠狠地一震,他不敢大意,两人刀剑都没出鞘,眨眼间已经走了七八招,随后周翡蓦地上前一步,窄背刀拦腰扫了过来,李晟瞳孔一缩——她竟然以长刀做矛,也使了一招 “撞南山”。

这“千钟回响,万山轰鸣”的一招, 本是宗师气度,只不过弟子们功力不够,总显得有点笨重,因此比武时才能被李晟轻飘飘地揭过,可不知是不是周翡以利刃代长矛的缘故,这一招到了她手中,莫名地多了种怒斩苍山的森然戾气。

那含在鞘中的长刀裹挟着劲风而来,一瞬间李晟竟然有些畏惧,愣是没敢故技重施。

就在他硬着头皮想硬扛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李妍住手!

接着,一个物件横空砸了过来。

窄背刀倏地停在半空,周翡用刀尖轻轻一挑,便将那东西挂住了——那是个小女孩用的荷包,锦缎上绣着几只憨态可掬的翠鸟,荷包去势太猛,还摔出了几块桂花糖来。

李晟回过神来,那瞬间的畏惧未散,他心口尚在狂跳,难以言喻的难堪却已经升起来。他伸手将周翡刀尖上挂的荷包捏下来,回手丢到来人怀里,没好气地说道:

李晟你来捣什么乱?

一个穿着桃红衣裙的小女孩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他们俩中间,大声道:

李妍你们不要打架!

这女孩名叫李妍,是李晟的亲妹妹,比他们俩小两岁,长着小鹅蛋脸、大眼睛,十分灵秀,只可惜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是个没心没肺小东西。芳龄十一岁的脑子只长了蚕豆大,里面就装着俩见解——阿翡说得都对,阿翡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练功除外。

周翡和李晟都跟她没什么话好说,也懒得带她玩,无奈李二小姐自己生而多情,左边崇拜表姐,右边牵挂亲哥,时常沉醉在不知该偏向哪边的自我纠结中,难舍难分地在其中消磨了大半的儿童光阴。

周翡面沉似水道:

周翡阿妍,一边去。

李妍炸开两条胳膊,哭丧着脸挡在周翡面前,细声细气地说道:

李妍阿翡姐,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我哥动手好不好?

周翡怒道:

周翡你的面子值几个钱?走开!

李晟目光阴郁,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晟李妍,这没你的事。

李妍不依不饶地伸手拉周翡的袖子。

李妍别……

周翡最烦这种黏黏糊糊的做派,当即暴躁道:

周翡松手!

她抬手一摔,不自觉地带了些劲力,两人虽然只差两岁,但正是长得快的年纪,周翡几乎比这表妹高了大半头,李妍平日练功又稀松二五眼,被她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

李妍难以置信地在地上坐了片刻,“嗷”一嗓子哭了。

这一嗓子成功地搅合了那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李晟缓缓地收回掌中剑,皱了皱眉,周翡则有点无措地在旁边站了一会,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又同时不怎么友好地移开视线。

然后周翡叹了口气,弯下腰冲李妍伸出一只手。

周翡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周翡顿了顿,又泄气地说道:

周翡那个……那什么,姐姐不对,行了吧?来,起来。

李妍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眼泪沾了一巴掌,湿乎乎粘哒哒地就抓住了周翡的手掌,沾了个结实。

周翡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差点又把她甩开,就听李妍抽抽噎噎道:

李妍我怕大姑姑打你,特意去找了姑父来……你、你还推我!你不识好人心!

周翡被李妍用“秘密武器”糊了一手心,把李晟穿成人肉串的杀心都溺毙在了一把鼻涕里,她干脆蹲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听李妍“嘤嘤”哭着控诉自己,同时散漫地分出一半心思,认为李妍也有自己的可取之处——连李瑾容那只母老虎在她面前,都和蔼得像个活菩萨,李妍这样的人不用多,有百八十个就够,哪里打起来了,就把“表妹团”往两军阵前一撒,想必天下太平也不远了。

一个小小的念头从她心里升起,周翡心想:

周翡我学她一点不成么?

继而她双目无神地盯着李妍看了一会,想象了一下自己坐在地上抱着个荷包嗷嗷哭的情景,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感觉李瑾容恐怕会找根狼牙棒给她治治脑子。

李晟站在一边,在李妍的哭声里轻轻活动着自己震得发麻的手腕,神色晦涩难辨。

去年冬天,他练剑遇到些瓶颈,便四处散心,走到后山时,正好远远地看见陪着病中的周以棠出来散步的李瑾容,李晟本想追上去问候一声,不料意外听见顺风传来的几句话。

李瑾容颇为发愁地对周以棠说道:“

李瑾容这孩子资质不算上佳,那倒也没什么,慢慢来就是,可我怕他毁就毁在心思重、杂念太多上,又不知怎么跟他说……

周以棠回了句什么,李晟没听,这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好像一根钢钉,毫不留情地戳进了他心口。

李瑾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李晟却知道她说的必定是自己,因为在她身边长大的总共就只有三个人,倘若周翡练功时胆敢分心,早就挨揍了,大姑姑不会在背后发愁“不知怎么说”,而李妍是个年幼无知的二百五,跟“心思重”八竿子也打不着。

最打击李晟的并不是李瑾容担心的“毁在杂念多”,而是那句“资质不算上佳”,他从小自诩天之骄子,抓尖好强,恨不能人人说他好,人人挑不出他一点毛病,哪承受得起“资质不好”这样的评价?

李晟忘了自己那天是怎么跑开的,想来幸亏那天后山风大,各处岗哨的人又都在,李瑾容才没注意他的存在。

从那以后,“资质不好”简直成了李晟的噩梦,隔三差五到他脑子里串个门,嘲讽一通,弄得他本就激烈的好胜心几乎要炸开了。

他非要胜过周翡不可。

可是他挑衅也好,挤兑也好,周翡大不了就是不搭理他,从不跟他发生冲突。

平时互相拆招,她也都十分点到为止,他要是故意逼迫,她就老老实实地往旁边一退,简直是看不起他。

久而久之,周翡的避退几乎把这一点胜负心弄成了李晟的执念。

这回他也是故意激怒周翡的。

李晟一抬手把李妍拎了起来,漫不经心地弹了弹她身上的土,将他那副伪君子的面孔重新扣在脖子上,垂下来一个标准的似笑非笑递给周翡。

李晟所以你今天这么大的火气,是怪我没去帮你请姑父来吗?阿翡,不是大哥不给你说情,你淘气也太出圈,先生讲书也是为你好,再说他老人家说得有什么错?女孩子就是应该安安分分的,整天喊打喊杀的做什么?你出身四十八寨,就算将来嫁人了,有我在,谁还敢欺负你么?

周翡缓缓地站起来,挑起一边的眉,她那眉形规整得很,天生像精心修剪过的,笔直地斜斜飞入鬓角,她微微冷笑了一下。

周翡这话你怎么不去跟大当家说?让她也安安分分地在屋里绣花算了,我是很赞同的。

李晟不慌不忙道:

李晟四十八寨以我李家寨为首,大姑姑毕竟姓李,当年寨中无人,我爹年幼,是以她临危受命……只是这些事劳动不到‘周’姑娘头上吧。

周翡当即回道:

周翡多谢体恤,也不劳废物费心。

她无意中一句吵嘴的话,却正好点中了李晟的心病,少年城府还不够深,李晟脸色蓦地一沉:

李晟你说谁?

周翡感觉今天恐怕是打不起来了,因此将窄背刀为背后一挂,干脆地逞起口舌之快:

周翡我说猪说狗说耗子,谁来领说的就是谁。

李晟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良久,他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

李晟既然你自负本领,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回?

周翡讥诮地看了他一眼。

周翡现在不敢了,你妹要是去告状,大当家非得剥了我的皮不可。

李晟她不会。

李晟在李妍要开口抗议之前,便又抢先说道:

李晟我要渡洗墨江,你敢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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