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公交车（一）

六月的雨总是来得很急，不一会儿雨点就开始密密麻麻地拍打在窗户上，掩盖了厨房里炒菜的声音。

绿桐市的雨季又来了，今年的雨季似乎来得稍晚了些，按照往年的惯例，应该是在五月中下旬便开始了连周的阴雨天，可是今年的雨却是从六月中旬才开始。

零泗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桌子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又调大了一些。

这雨的声音属实有些太吵。

“现在是北京时间12时38分，为您播报一则午间新闻，2059年1月1日在绿桐市西南郊区矿场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尸体高度腐败呈白骨化，身份现已确认……”

零泗攥紧了手中的锅铲，转回头看到电视机里警方手里的物证，那块他熟悉无比的衣服布料，顿时让他冷汗直冒。他颤抖着手想去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键换台，却发现电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是重复着那具无名男尸的照片。

反反复复。

紧接着门被撞开的声音让他一惊，从门外冲进来三个持枪的警/察。

“不许动！”

而枪口正对着他的便是他的儿子零念承。

“不，不……”还未等他开口，子弹已经穿入了他的胸膛。

“念承！”

零泗从床上弹坐起来，一身虚汗还未消退，看到了还在自己身边熟睡的儿子才恍惚间回过神来。

原来又是噩梦啊……

小孩子总是睡得很沉，不像他整天提心吊胆的。

屋内昏暗的小夜灯把儿子的轮廓勾勒地十分清晰，在这个虚幻的梦境中给了他一点点真实的存在感。

零念承已经上了高中，十七岁的年纪本不该粘着父亲了，可那孩子总说从小习惯了在自己身边睡觉，缠着不走。

他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小绒毛，被学校要求剪成板寸的头发有些扎手，但是轻捻一下还是和记忆中那人的头发一样柔软。

熟睡中的零念承似乎是被这抚摸打扰了，伸出手一把揽住了零泗的胳膊，零泗一怔，突然想起来这是孩子从小的习惯，一被蚊子咬就喜欢抓住他的胳膊。

可能也是和他一样寻找一些安全感吧。

他把被子的里面那层又往上拽了拽，没想到零念承竟然醒了。

“爸爸……？”零念承揉着自己的眼睛，半睁不睁的样子试图寻找零泗的身影，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睡吧，还没到上学的时间。”零泗在儿子的头上摸了摸，示意他安心睡下。

“你又做噩梦了……”最后的语句声音小的已经听不清了，可零泗还是能靠着儿子的嘴唇颤动辨别出他说的话。

零泗又把被子往上稍稍拽了拽，给儿子掖好被子角，在确认好儿子不会被雨水带来的寒气打扰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从老家那里得来的香膏。零泗用药匙舀出一块儿掺在熏香里，玫瑰花的香味逐渐弥漫了整个卧室，缓缓萦绕在零念承的身边。

零念承只是哼唧了一下，锋利好看的剑眉微皱起来，似乎是被这香气扰乱了清梦。

零泗站在门口观察许久，确认儿子没有醒后转身离开，把门从外面锁住，为了防止儿子像小时候一样偷偷跑出来。

他从茶几上拿起那支电子烟，网上都说电子烟的口感不好，但其实他也是没有烟瘾的，只是压力大的时候偶尔吸一吸。

而且抽烟的话对儿子也不好。

他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月亮，真的是奇怪，明明刚才还在下雨，转眼之间就又是晴天。

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飘忽不定，担惊受怕，彻夜难眠。

他扶上那处栏杆，已经断裂的部位早就被修好，只剩下因为二次涂刷而深浅不一的油漆色，似乎在诉说着这里当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二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件命案。

“鄞承啊，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你在那边怎么样……”零泗低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地面，下面突起的石子路早就换成了柔软的草坪和灌木丛，当年满地的血迹也早就被清空，“这孩子像极了你，可是又不像。”

“长得跟你几乎一模一样，可到底不是你。”

“你是在恨我吗？所以在我身边留下一个跟你极为相似的人。”

夜晚再次陷入无声的沉默，在窸窸窣窣的虫鸣声中搅乱了睡觉人的鼾声。

门锁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原来这孩子没有醒。

老家这种香膏还是挺有用的，是向村子里年岁高的南疆老人要来的，据说只要在平日的熏香里掺和一星半点儿，也不易察觉，二十年为期，吸入这种香膏的人便会完全成为被人操纵的傀儡，其实香膏的具体效果零泗也不知道，只是这几年零念承顺从的多，也不再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比如向他要妈妈。

零泗又想起自己和妻子和离时候，她也只是表面上不高兴，毕竟再嫁的女人不好找依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流浪了。独自一人，流言蜚语倒是次要的，她只是害怕自己不能好好地照顾唯一的母亲。

但是那两年他们夫妻也是相敬如宾，也许是半点爱意也没有，可零泗还是坚持给了她五十万的赔偿款，并且也作为封口费不能提自己曾经生过孩子，也不能再来见念承。

他想把零念承当做一个替代品，当做他后半生唯一的慰藉。

至于傀儡什么的，零泗没有想过。

生活就这样逐渐归于了平静，从零念承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没有让他操过心，惊人的记忆力使他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这样想来也是，如果真的如老人说的那样他是那人的转世，那必然会拥有那人的一部分记忆，而这份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增多，直到把前世的记忆全部记起。

如果都想起来了，零念承还会跟他好好地相处吗？

杀人之罪和养育之恩，他不觉得在零念承的心里这些可以是同一个位置。

他不敢想，甚至不想去想，他只想现在守着这个替代品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

仅此而已。

他翻身回到床上，窝在被子里的零念承还在揪着被子的一角，皱着眉头，似乎是屋内的熏香味道过于浓烈了，零泗一进门也觉得有点呛鼻。

零泗关掉了空调，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小缝儿散散味道，转身看到墙上的钟表已经六点了，又到了做早饭的时间。

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习惯，噩梦、失眠、做饭、讲课，一切都进行着周而复始的轮回，仿佛在一个固定的时间轴上来回打着转儿。

除了越长越高的儿子。

零泗嘴角噙着笑，用奥尔良粉把鸡翅腌抓入味儿，然后放进烤箱里上下火175度20分钟，抽空还把牛奶热了热，又加了些许麦片。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又择了些菜叶和水果做了沙拉，还加了一个煎鸡蛋和吐司片。

他总想着，既然还在就应该把零念承照顾好了，之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爸爸早上好。”

零念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身体外靠在推拉门上，一双漂亮的圆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零泗忙碌的背影，像是捕食中的花豹。

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