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十八相送

听说英台要回家，梁山伯自然要相送。

这一送，就是十八里。

幸而这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风和日丽。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梁兄，送到这里就回去吧。前方路不远，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英台对梁山伯说道。

我明白她的想法，她又何尝不希望山伯送她到家，只是长痛不如短痛，越是相伴日久，越是依依不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英台逃避的，不过就是一别而已。

“祝贤弟，让愚兄再送你一程吧。”梁山伯的话语说得平实，却情真意切。

英台不再推辞，她心里已经有了其他主意。

她一向自有她的主张，我便不再去多管。

我和四九走在他们身后，两年多来，难得有了和四九深入沟通的机会。

他和我一样，身份低微，他粗鲁、放肆、没文化。

他和马文才是不一样的人。

可是，这时候四九主动贴了过来。

“你说，今天你们家公子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四九碰了碰我的肩膀。

“呸，你才吃错药了！”

我嘴上不饶他，却不得不承认，小姐这是早已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她一会儿以樵夫作喻，一会儿比鸳鸯戏水，一会儿说起井底来照影，一会儿牛郎织女鹊桥会，字字句句都在暗示自己的女儿身份，只可惜梁山伯天生长了个榆木脑袋，怎么也开不了窍。

我不由得替英台捏了一把汗。

眼前正是一荷塘，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荷塘之中，隐隐漂来一对大白鹅。

“你们家公子啊，真是个呆头鹅！”我忍不住在他们身后翻了个白眼。

“你说什么呢？！”虽然我说得极小声，但也让四九捕捉到了。他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气鼓鼓地盯着我。

我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开口，便打哈哈道：“我是说啊，很多时候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不觉得今天一切都很反常吗？”

谁知四九听了我的话，竟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你们家公子莫非真的是——”

说到这里，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我看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实在心生厌倦，背过身去不理他。

“银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四九又凑了上来。

对于四九的“秘密”，我已经领教过多次，这次，我再也不会上当了。

“你说啊，我不告诉别人。”我漫不经心地说着，顺手把身上的包袱压到他的背上。

“哎呀，其实呢，我和我家公子很久之前呢，已经猜到你们是女扮男装了。”他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说了。

这一次，他的“秘密”扎扎实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家公子呢，已经知道祝公子，哦不，是祝小姐的身份了。不过……之前你误会的那次，那时候他是确实不知道的。”四九急忙辩解。

“既然已经知情，为何现在又要装作不知？很好玩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英台为了他日夜寝食难安，他却几次三番装傻充愣，这就是英台所说的赤诚一片的老实读书人？

“不行，我要告诉小姐去！”我挣脱开四九的手，说着就要往英台那里去。

“等一下！”四九拼命拉住我。

他目光在梁山伯身上扫视了许久，最终一跺脚，摇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家公子虽然知道了祝小姐的身份，可也看得清自己的身份。就算祝小姐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又能怎样？他自知一无家世，二无功名，难道麻雀还能妄想变凤凰？”

停留在我们之间的是许久的沉默。

“喂，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家小姐啊！”四九推了推我。

我神情恍惚地点点头。

该说梁山伯有自知之明好，还是说他胆小怯懦好？

英台为了他，可以豁出一切，可以不计后果，难道他连尝试都不愿意么？

只听英台说道：“梁兄，我家九妹和我乃是同胞出生，品貌同我相仿，如今也是二八年华。你我分别之际，就让我英台来做媒，将九妹的终身许给梁兄，如何？”

我心下一惊，上有八哥，何来九妹？

英台啊英台，你何苦如此？

只是深陷爱情的女人都是盲目的，何必枉做小人！

梁山伯的眼里闪出光来，可一瞬间，这光又熄灭了“你家九妹虽然好，只是我路远迢迢怎来攀？”

“有了我英台的担保，梁兄你就放心吧。”英台笑着对他说。

“只是不知道世伯肯不肯呢？之前我又得罪了你八哥。”梁山伯尴尬地低下头去。

“我爹向来公道开明，临行之前是他嘱托我为九妹寻觅英才。至于我八哥嘛，是个爽快的人，不会和你计较。”英台扬了扬嘴角。

梁山伯犹豫片刻，终于欣喜道：“如此便好。”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英台又唤我，“银心，时间不早了，我们赶路要紧。”

我答应了一声，便拿好行李，和英台继续向前。

英台望向身后怔怔立着的山伯主仆二人，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向着他们挥动双手。

“梁兄，你一定要早点来啊！”

梁山伯的身影在夕阳下一点一点消融，他也向英台挥动着双手。

他们都不知道，残阳如血，余温褪去后的冷峻与阴森即将漠视他们的鲜活，青春与爱情，永远成不了永恒的主宰，这是世上极稀少的东西，因为稀少，所以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