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春宵良夜（下）

夜凉如水，本是苦短良宵，洞天苑里的新人却没能共度。

喜榻上的男子睡得昏沉，墨发随意披散着，面上酡红未散。

尹天雪一直到卸了红妆、沐浴洗漱完毕，换上干净寝衣出来，他还是未醒。

相府那一面两人本就不欢而散，本想着成亲之夜约好和他和气相处，谁知这人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竟然在新婚之夜喝多。

尹天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着李嬷嬷吩咐下去，让婢女煮了醒酒汤端上来给他灌了，命小光在衣橱里抱了一床新被褥出来，自顾自在窗前的矮榻上就寝。

李嬷嬷为人精明，又是尹天雪从相国府带过来的，说话算是有些份量的。

眼瞅着新婚夜两人便分床而眠，有些焦急，就忍不住提点：“小姐，这里不比相国府，既已嫁过来了，便要事事谨慎，新婚夜就与夫君分榻而眠，明儿一大早起来可是要给姑舅请安敬茶的，这万一传到了国公爷夫妇的耳朵里就不好了。何况小姐有所不知，这镇国府里可是国公夫人做主，万一明早验红…”

“验让她们验便是，新郎喝得烂醉如泥，怎么难道国公爷夫妇还要难为我一个弱女子不成？”尹天雪淡然一笑，不以为然，微微靠着身下的软垫，一页一页地翻自己的书看。

李嬷嬷见她无动于衷，心下无奈，想到自己晚间在外院帮忙，听前面国公爷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嚼舌，说是圣上不仅亲赐了两幅凤冠霞帔，还特意赐了皇宫御酒给童大将军作为新婚夜合卺酒。

对于这酒，大家都心知肚明。

李嬷嬷一时忍不住，便多嘴把这事一五一十对尹天雪说了。

“嬷嬷年纪大了，在相国府鞍前马后便是，来了这国公府，还是扫好自家门前雪为妙。府上其他各处的琐事，难道还要插手不成？”尹天雪听了却是头也不抬，忍不住地冷笑：“如今我只想安然度日，嬷嬷可别引火烧身，扰了这洞天苑的清净。”

这个李嬷嬷，人老事多，最是一个爱搬弄是非的人，尹天雪一直不太喜欢她，今日既然随她来了这镇国公府，她还是提早立好规矩在前，以免有人故意僭越。

“小姐，可是看在相爷与国公爷交好的份上，起码新婚夜委屈一下…小姐也要照顾相爷的面子不是？如今各处关系微妙，若韩家之女今夜与将军圆房后生下国公府嫡子，那小姐往后在国公府的日子恐怕…”

“恕天雪直言，嬷嬷，从小到大，我可从不会委屈自己。”尹天雪终于舍得抬头给李嬷嬷一个眼神，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声音骤冷：“还有，嬷嬷难道不知，天雪最讨厌什么吗？”

李嬷嬷吓了一跳，忙住了嘴低下头去，不敢再言。

尹天雪惯是个清冷淡泊的，从来不争不抢，喜好清净，最讨厌的也是宅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明争暗斗。

何况…

尹天雪想起了韩文卿那张如鲜花一般明媚的笑颜…

李嬷嬷却很难理解，为何别家主子都削尖了脑袋攀高枝，她家这位主子被韩家占了便宜夺了上好良缘去，竟也能心胸开阔到同意了这门亲事，嫁进这国公府里来同她做妯娌。

“往后嬷嬷还是谨言慎行得好，无别的事便不用随时到我跟前来伺候，有小光小莲在，嬷嬷可以歇着。”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尹天雪看她一眼，挑眉：“嬷嬷不走，莫非还要看我新婚夫妇就寝不成？”

李嬷嬷被兜头泼了冷水，心里很是不服，怎么说她可是从小照顾尹天雪长大的，如今也是处处为她谋算，可她不仅不跟她亲近，不懂反哺感恩，反而对她充满敌意，甚至冷落。

李嬷嬷暂时憋下这口气，默默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室内一时静谧，只听见垂泪红烛上，火蛇舔舐灯芯时发出的噼啪声。

尹天雪有些怅然，轻解睡袍，刚要躺下，却听见正榻上传来扑腾一声闷响。

她惊了一下，猜想应该是床上的男人翻身时摔下了床，尹天雪本不想插手，但室内别无他人，她只好硬着头皮起来。

果不其然，转过祥云纹漆屏，里间丝绒地毯上，男人被大红喜被裹挟着滚在那里，蚕蛹一样扭来扭去。

尹天雪失笑，长这么大，没见过盖被子能把自己缠在里面出不来的…

这算…作茧自缚？

她轻移莲足，在榻前蹲下，白嫩的手指如葱段一般，一下一下剥茧一般，帮他从喜被中解放出来。

那张清逸俊脸露了出来，还透着喜酒浸润和喜被捂出的潮红，少年眼神迷离，微皱着眉，逆着室内暖融的烛光，视线落在头顶女子的身上。

酒劲过去，童战脑子里逐渐清明，细细打量她的同事，思绪也开始转动。

红烛昏罗帐，烛火下她的秀发如锻，肌肤白皙若瓷，隐隐像是透着微光，身姿曼妙绰约不似凡人，她寝衣披得随意，几缕发丝随着身子半蹲垂下来，划过修长的脖颈，发尾扫在童战的脸上，刺得他心里跟着痒痒的。

“醒了？童公子起来吧，地上凉。”尹天雪感受到对方目光的打量，面色丝毫未变，唇边浅浅一笑，就要起身。

既然醒了，那便不需要她在旁伺候了。

“夫人扶我起来吧。”童战冷不丁开口，双手枕着脑袋，微笑中透着期待。

“……”想让她扶他？想都别想。

见对方不予理会，反而起身要走，童战一把拽住她纤细的手腕，本欲挽留，谁料对方柔若无骨，轻易一拉便站不住，竟连人一起扑倒在了他怀里。

灯火在铜鹤的嘴尖上燃着，照在他的脸上，半暗不明。

尹天雪吓了一跳，他的脸离她很近，似乎呼吸也胶着在一起，她的胸口与他相贴着，只觉脑子里刹那空白。

“夫人这么着急走做什么？”他嗓音低沉而缓慢，面色认真：“是嫌我醉酒怠慢了你吗？”

尹天雪望着那双黝黝的眼睛，其中分明闪动着某种神采，炽热、探究或不解……

心在胸口猛烈地撞起来，她感到莫名地口干舌燥……

“你…”尹天雪撑着他胸口，才堪堪将两人格开一些距离。

贴得太近了…

她的脑子一片混沌，连说话也变得迟钝。

见她一时语塞，童战微微张口，双眸笼在眉骨和黑睫的阴影之下：“天雪刚唤我什么？”

他目光灼灼，直逼她眼底。

尹天雪被他盯得面红心跳，又不愿占了下风，心中羞恼，试着开口：“童…童公…公？”

童战被她气笑了，“新婚夜你就想咒为夫断子绝孙么。”

尹天雪冷嗤一声，推开他，自顾自拊掌起身，整理好寝衣，身姿优雅地坐到桌案旁去。

人既然已醒，合卺酒照例是要补上的，这样仪式才算圆满。

尹天雪兀自喝了自己的，把另一杯回身递过去。

童战见她没真恼，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接过来道：“对不起啦，酒量不佳，怠慢了夫人，这杯该罚。”

说着，仰头一口喝干净了，这才自顾自起身。

自己把床铺被褥整理好了，回身对给她让出位置：“矮榻冷，我去睡吧，你就睡在这里。”

尹天雪一愣，有些迟疑，童战知道她的顾虑，笑了一下：“明早母亲面前我自有说法，睡吧。”

尹天雪没有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是有话说。

“怎么？想跟我睡啊。”见她不语，童战逗她，随即去衣橱里翻找自己的寝衣：“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沐浴。”

说罢，转过屏风，还真就去里面浴房了，尹天雪只听见珠帘哗啦碰撞出的清脆声响，接着，从里面隐隐传来水花的声音。

她听得有些脸热，脱了鞋钻进被窝里，睡在里侧鸳鸯迎枕上，头顶是红绡罗帐，她绞着手指，心底有些紧张。

半晌，童战沐浴回来坐在喜榻边上，边擦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便道：“那日的事，天雪还生气吗？”

尹天雪摇摇头，早不气了…

“早该知道夫人是心胸宽阔之人，不会斤斤计较。”否则也不会让丫鬟为他送伞，但这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来。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相对无语。

童战三两下擦干了头发，收拾好自己，便在尹天雪外侧自然而然地躺下。

见她面色不大自然，童战拍了拍被子，起身吹灭烛火，道：“放心，睡吧。”

两人隔着寝衣若有似无地挨着，室内转为漆黑，尹天雪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沐浴过后的味道，陌生而干净。

她微微合上眼…

这一夜终究什么也没发生，但习惯一个人睡的尹天雪，因着身旁多了一个人的缘故，整宿都睡得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