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病（三）

  他不说话，又像小时候那样抚摸她的头发。不同于老人，纠缠黑瞎子指腹的发丝不是苍白的，而是一种像雪染出的颜色，一种能吸收体温的色泽，是来自冬天的大地。衬着她浅色的瞳仁，里面愧疚的爱意如此隐晦又起伏，像夜里风惊鸟群。

他最不愿三月生病，可也最无法抵抗她病中的美。美得苍白疲弱，美得像勾缠住他心脏的藤丝，尖端还刺进去，搅他血管，割撕他脏腑，直到在的持续疼痛中，那种因爱与尊重被自愿压制的占有欲望重新翻滚。

掺杂在安定所生的不安中。

“其实没什么。我在犯蠢。”他低声说。

几天前，事情发生在深夜。三月睡不安稳已有很长时间，那天夜里她轻轻下床，黑瞎子立刻就醒来，看她走向客厅以为她是渴了，但不一会儿听到来自柜子方向的轻响，起身走去一看，发现她在找东西。那里有好几本相册，她打开一本，一页页翻，抽出所有有她的照片：和大家的大合照，与黑瞎子的合影，与客人的自拍……

黑瞎子不知自己处于什么心态，站在背后看着那个白发掩盖住过瘦的肩头的背影，看她毫不怜惜地把照片随手扔在地上，没有出声，像她的影子。

很快她翻完了一整本相册，把变薄了一半多的相册放在柜顶，慢慢坐在了地上，面对散落一地的照片，看着镶嵌在地上的那些自己。一会儿又抬头，看面前代表自己在这个家中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唯独没有看见身后的丈夫。

然后她开始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在他们无数个夜里那样，温存过后，靠在同一个枕头上，吻着他耳垂的低语：

“对不起，家里的东西来不及清，不然你会发现的。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可我没办法想到了你会多痛苦还什么都不做。我想让你忘了我，我明明知道不可能。我也不能。”

几乎同时，黑瞎子明白三月的记忆是飘忽地回到了他将死的那段时间。

那是无法言说的“懦弱”。那种被酸蚀了皮肉的滋味，让黑瞎子没有立刻上前扶起她，而是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等待她恢复，等她忘记让人陷入往日的恍惚。

直到她站起来往回走，黑瞎子先一步躺回床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等她也钻回被子里，好容易面朝他重新睡着，黑瞎子就又睁开眼睛，看着她黑暗里泛着微微光泽的皮肤和白发，把她抱紧，头靠在他心脏在猛烈跳动的胸膛，一动不动低头看她。

直到窗外的鱼肚白晕染黑夜。

黑瞎子那晚产生了一种恶劣的想象。他想她晒黑一些，长胖一些，甚者，五官柔和的线条稍稍曲折些，总之削减她的漂亮，把那种不真实感推远。这是自私的，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哪怕她会变丑会老去，他潜意识里也知道他的患得患失其实与爱人美丽与否无关。这不过是与幸福磨合时必受的小折磨。

没办法。太多年过去了，曾经有几百几千种可能，会让三月永远离开他。现在能抱着她安安静静地躺着，恰恰是最难出现的一种结局。他对她的所有痛苦都有愧疚，觉得只要从前少走一步，或多走一步，就可能让她从自己身边彻底消失。到时再找三十个三十年，也找不到她哪怕一个影子。

他想用十成十的力紧紧抱她，想让肌肤相亲与体温变得真实，可他又小心到不愿弄疼她半点，干扰她哪怕一秒的睡眠。当欲望和情感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到达顶峰，就是一场只有与死亡并肩时才能止休的消耗战。

可他斗得又甘之如饴。他用每分每秒尝着酸味的幸福，酸得像奔跑十里后倒在软垫上的那一瞬间。

这件事被黑瞎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完。三月沉默了一会儿后，毫无道理地说：

“你知道人为什么喜欢温存吗。因为爱这东西，总觉得还差一点没对对方表达出来，永远差一点。可情话已经说尽了，礼物送到无可送了，于是开始并肩，牵手，抚摸，吻，咬，做艾（同音字）。”

然后突然凑上来吻他。唇齿间的温度因低烧显得发烫。

“什么意思？”他在接吻的间隙问。

“我头疼得刚好。说疼够不上多疼，说不疼，又疼到让我什么也不想干，所以很无聊。你爱我吗？”她又毫无道理地答和问。

“爱。”黑瞎子没有半秒犹豫。

“所以，”她笑了，“陪我做做最后那项。嗯？”尾音上扬的弧度像猫的爪尖。

黑瞎子随着她笑，“无聊就干这事儿。什么逻辑。”

“没逻辑。可你得听我的。”

“凭什么？”

“凭我是病人……不巧，还是爱人。”

三月直直看着他。黑瞎子的笑开始无奈，偏过头，躲过那样意味鲜明的对视。

只要她想，她可以让自己散出一种直浸骨头的媚。而当这种媚不再用于布局和表演，尽数只对一个人使出，且目的仅仅是与丈夫开个玩笑使使小心眼，她的诱惑非但没有减淡，反而让整个房间都充上浓稠的暖色。

特别是，当这种暖掺上无法掩盖的病弱的时候。

黑瞎子摸了摸她额头，说：“怕你着凉。”

她说：“盖着被子呢。”

“你该静养的。”

“我不要。”

黑瞎子不说话了，任凭她的笑容掺上得胜的味道，被她小得可忽略不计的力道拉进被子里，被低热的空气包围。面对这最熟悉的人时，他的自制力特么就像一滩碎泥。

黑瞎子声音闷闷地说：“安慰我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出卖色相。”

“谁要安慰你。你是来供我消遣的，老齐同志。”

其实谁都能在对方的玩笑里听出异样。他们交缠，互相猜度，想对方解脱，可实则谁也没发觉他们完完全全正共享着同样的感情。

黑瞎子时刻记着她还生着病。于是积雪极力轻缓的融化，于是院里掀起低声的春汛。直到结束，黑瞎子下床给她倒了温水，走回来递到她手里，她脸上潮红未消，喝了一口放到床头，示意他坐回床边，头轻轻靠在他肩头。

“你明天别出门，好不好？”她说。

黑瞎子明天本来说要和张起灵上山去采药。听到这话，一抬眉侧过头去看她：

“哟。齐某人有生之年还听得到你撒娇。”

“我很正常地在和你说话。我没有。”她反驳。

“你有。”

“没有。”

“跟你老公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

“那你明天走吗？”她又问。

黑瞎子得逞，笑得厉害，笑够了装模作样叹一声，说：“那没办法喽。辛苦你哑爸爸自个儿去吧，我任务更重一点。我要陪老婆。”

他笑声的尾巴衔接着沉默。三月靠着他闭上眼，黑瞎子把被子拉过来拢在她肩头，过一会儿，偏过头，依偎着她的发顶。

“我真的没事。”他说。

“嗯。”三月轻声回：“但我有事。”

“每次我一犯病，谁都不多说什么。我不记得那些，可他们，尤其小哥，眼神一变我就知道我又做了些有的没的。你这两天总表现得那么轻松，以前我病着你也绝不会说要出门。你是明白太关心了反而会让我想这些，是不是？”

黑瞎子没立刻接话，伸手过去揽住三月肩膀，指尖摩挲着她肩头。

“是，”他说：“但我不是故意要藏。你大病小病的我都能照顾你，可这次偏偏是这样的病。我那晚上后总想着，如果你真的倒回从前了，记忆恢复不了了，我真的不知道能怎么办。

“三月。你走到现在的每一步路，我都不想你走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