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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九)河

盗笔衍生:鬼蛊

  我不说话,看着沾了水光的茶杯边缘,感受余光里那道沉而不浊的目光。

不像在看着我。我觉得,是他的眼睛在笼罩我。

“你来,就听得到真相。”

他再次开口是两分钟后。期间只有文竹针般的叶片晃了几晃,发出过极细的响。

“你不来,余生就要负着无处消的业走下去。那意味着你再无法真正心安理得的迎接生命。所以恭喜你。还有,接下来不要打断我,心无旁骛地听完。很多东西我不理解,我只是转述,需要你自己去领会。”

我不说话, 依然没有看他沉如水磨的圆巨石的眸子,目光移向苍绿的文竹。云彩移开了几块,窗户透进来琉璃一样越发亮的天光。

他轻轻吸一口气,是在做长期陈述的准备,随即继续道:

“他告诉我以下这些事,是在不久前。那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回到这里。就是你与你丈夫上山的那天。”

“他与你发生交集,大致是四十多年前。那时为解你的卦,他闭关了半年,随后离开了老君山,再无音讯。我们当时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当然,我现在知道了。他一个常人,在一个长生者身上,用去了整整四十年。”

没人不知道四十年对普通人来意味着什么。我几乎下意识地要问,“他为什么用四十年在我身上?他做了些什么?他到底是要杀是我要救我?”

我微张了张口,然后把问题尽数吞回肚里,如吞下几块浸水的海绵,梗在喉头,面色却不变,默默端杯喝茶。文竹旁若无人,细碎地晃。

“太详细的,我无法对外行人解释清楚。你也只需要知道目的和结果。他当年算出了你所做的和你将做的,还有掌控着你们的那个力量。它的秩序,不是我们所说的大道的秩序。它搅乱的东西,要由他拨回来。所以他用了四十年来观测你的轨迹,从而终于守到一个契机。”

在中年人的口述中,我只能根据语气的不同来区分“他”和“它”。他是故意将话语弄得模糊,也许是道门人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但这种说话方式其实让我不太舒服,像我这样摘了满脸面具就连个壳都不剩的人,对云山雾罩反而更容易反感。但我只是克服着头疼,更聚精会神地听。

“你的命并非他所救。他替你接下并摧毁了那些东西不假,但实际上他不那么做,你也不会死。那个操控你的东西低估了你的狠。你把能代替你的那些人几近全部消灭,那它只得改造你,以继续供它所用,维持它想维持的平衡。

“它是要借你的反抗,再次剥夺你为人的权利。等摧毁了你的意志,你和你的家人全部的努力都将白费,你的思想会被又一次洗刷灌输,重新变回那把屠刀。等你出了那个牢笼,你就是屠魔。”

中年人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又说:

“他救你,也是救众生。”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思维越发慢,但还是理解了他所说的,也被众生这过重的词压得一窒。

中年人说这些话是事发前老道就托他转述的。也就是说,老道早就通晓了将要发生的事。

天授作用在张起灵身上,与作用在我身上毕竟有区别。张家人相当于“直属”于它,它可以随时向他们传派任务,或任意删除他们的记忆。但我不同。我更像被它套上项圈的野兽,被它握紧刀柄的刀。不然这些年来它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我确实险些在那个幻境中放弃反抗。如此说来,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那个幻境的目的根本不是杀我,而是毁了我。我不听话,所以它要把项圈、刀柄,统统借机再次施加于我。

我想起那些失控的嗜血,从足心至头顶升起一阵恶寒,呼吸不再顺畅,终于直视着中年人的眼睛,任他和窗外的阳光一同审视我。

“所以,他的命无需你担。他用了很多办法,才让这份承负不用加在你身上。你们之间互不相欠。你受过非常多苦难,这些虽抵不了你手中的命,但你至少已付出过足够换你重新开始的代价。继续沉浸在自我惩戒中,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需要正视自己,就像正视任何一个褒贬相交的常人。在承认自己曾是罪人的同时,也清楚哪些人曾为你所救。”

他一直保持着塑像般宁静又肃穆的状态。直到说完这句话,他才动了动,随后向后轻推椅子,站起来关上了窗。

没有凉风吹进来了,文竹静止,像被关进了毛笔勾出的花鸟画。我这才迟钝的发现,我浑身都在发烫,尤其是额头。头疼快要吞噬我。

“你身体情况很差。需要去医院吗?”他重新理了理道袍坐好,淡淡问,语气就像问我需不需要添茶。

我没有回答。

他又说:“那你可以走了,我转述完了。你也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你和这里从此没有联系了,以后也不要再来。”

我没动,僵在椅子上,像被秋雨粘在土上的枯叶。被他平淡的话砸得有些恍惚。

承认自己曾是罪人的同时,也清楚哪些人曾为我所救。

我是罪人,这一点刀刻一样明了的横在我心里。可哪些人又为我所救?

我脑海里闪过很多张脸,画面变换得全是残影。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的数目一样不少。可一瞬间,我想不起任何一个名字。

那种惶惑也许更多地来自发烧和痛,但毕竟不同。我像个被拆去线的木偶,刹那间对所有的刺激失去了回应的能力,脑海中满是中年人沉静的声音。

可听着听着,那声音,分明又成了老道的声音。他就像坐在那个书架上,乐颠颠地看着我,没准还在笑话我。那番话迷蒙又轻,可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只因那是遗言?我觉得它沉得要将我这幅枯木一样的身体压成粉末。

中年人继续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最终站起来,把他进门时随手搭在椅背上的皮衣放在我手边,然后抱起骨灰盒,转身顺着茶室后的走廊走向深处,像这里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

他身材匀称,我看着他的背影,却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看到的分明是那个瘦得仅剩一把骨头的老道的背影。眼前开始昏花,什么都像斑斓粘稠的流动物。中年人是奔流地向前。

我看他离开,如看一条河。

我发现再不问就来不及了。那本该是个从一开始就问出的问题。我听见自己虚弱到模糊发颤的声音,像细沙摩挲过纸张。

“他是谁?”

中年人的远去没有丝毫停顿,我怀疑世上没有事情能让他显出丝毫的讶异。

他的答话随着步伐渐行渐远,窄小的走廊撞回很轻的回音。

“他姓齐。”

一夜的受凉远比我想象中的严重。我听到这个姓后浑身一颤,大部分不是因为震惊,而是我的身体在发出最后的警告。

我在发烧。整个人滚烫得像刚从碳炉中爬将出来。

我的意识像飞离了身体,悬在我头顶上方两尺的位置。我没有再问下去,目送他走远,莫名地意识到这会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我看见自己两手撑着椅子扶手堪称挣扎地站起,拿起皮衣踉跄地朝门外走去,一步步,穿越一扇扇“游客止步”的小门。

我仿佛是靠着别的力量才能走完那段曲折而平静的路。谁的力量?老道、小哥黑爷、还是神?我甚至怀疑自己在途中晕过几秒,但我的脚一步都没有停下,踏着青石板,木板,水泥,又是青石板,木板……

我知道我一停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没有停。

我只是走。我从死寂走向喧嚣、我从空无走向烟火、我从挣扎走向拯救、我从捆绑走向自由、我从……

我从杨淳走向三月。

其实那不过是段普通的路,中年人的话也不过寥寥数语。我却仿佛听完了藏族唱诗人的整首《格萨尔王》,又重走了一遍我的人生。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眼前的景色开朗后,映在我眼睛里的先是一轮巨大的落日。

我走向了依旧熙攘的人群,双脚把我带向前。那么密的人群,我穿过时竟也没什么阻碍。是我的病态吓到了旁人。他们在夕阳赤红的背景色中议论指点着我,自发为我让出了一条赤红的窄路,通向大殿。

我是那么自然地上殿,跪倒在蒲团上,磕头,“咚”的一声闷响,白发染白地面。

那尊塑像是泥塑,并不辉煌,慈祥庄严地俯视着我,仿佛在用目光安抚一只折了翼的鸟雀。它脑后的光环像化成了另一个太阳,把热量全部投于我,灼得我越发滚烫,意识成了一锅沸腾的热水。我正在被洗刷的灵魂在天尊的目光下啸叫,而我的外壳只能更剧烈地颤抖,眼睛烧成与夕阳同色的赤红。

我这次知道求神时,自己在想什么了。

我终于想了一次自我。我是那么突然地意识到这件事情。没有人能真的完全为别人而活,我曾把生命的全部指望归结于两个家人,是因为我根本找不到自己,只得用付出和牺牲拼凑出一个魂。

我所渴求的,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我”。

我那时脑海里盘旋着那句不知何时读来的话——

“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叩首的动作没能维持多久,就感受到自己到了彻底的极限。我站不起来了,跪着用最后的力气直起腰侧过身,看向大殿外,最后身体没重量一样飘摇着倒下,手却还紧攥着那件皮衣。

就在意识消散的一刹那,我看见大殿外,落日下,一个人影在向我奔来。我隔着墨镜读透了他惶急的眼神。他背对着落日,红光为他打下一个墨色的剪影,遮住一块他的形状的夕阳。

色彩冲突强烈,那影像又被他快到可怖的奔跑搅碎,融在人间惊鸿的色块里。在我眼中千般万般,全成了流涌的光斑。

我看他奔来,如看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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