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永恒探戈

夏日的草木总是成长得格外蕃芜，旧小区又少有园丁定期修建植被枝桠，多处监控录像里都是一片亮堂堂的绿。

值班人员连着换了好几个不同视角的监控摄像头，都只能看到被树木亦或藤蔓挡住的残缺画面。

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一群人挑挑拣拣，最终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一个隐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虽然画质仍然感人，但好歹画面是完整的了。

“喏，这丛草后面就有一个狗洞。”值班人员指尖急急戳上屏幕，压得显示屏陷下一个五彩光圈。

身后众人没人说话，只是各自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都贴了上去。

视频被调成了1.5倍速，下方进度条加速向右。最初，在监控录像进度条进行到11：07时，那丛蔫蔫的草丛终于迎来了一位可爱主顾。

诚如左昶所说，这段时间橘子胖了不少，肥嘟嘟的臀部在半小孩高的洞穴处卡了许久，就在所有人都想上手推一把的时候，那真材实料的果冻臀才从洞穴处挤了过去，随之彻底消失在了监控范围外……

“它进C大了。”大家默契地异口同声。

C大是高校合并的综合类产物，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苘城工学院，另外一部分则是离左昶现住小区稍远一些的苘城师范学院。

合并后整体含金量升高，直接舍弃了之前的学校名字，现下以“南北”二字作为各自校区的区分。

“我去北校区那边，刚好我车就停在门口。”段榆行动力一向很强，此刻说完拔腿就走，“你放心，我会再叫几个人。”

左昶和段榆匆匆对视一眼，“嗯”了一声后也往离刚刚监控里狗洞最近的出口走去。

自左昶成年后，苘城便是他人生篇幅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在C大经历过的时光，更是占据了他整个大学与读研生涯。

可时年如川，华不再阳。

虽然左昶在C大度过了七年的时光，但这段光阴仿佛只是在他低头整理衣襟的那一刻，便急急顺着轴线滑过了这个人生节点。

自C大毕业后，左昶几乎没有再涉临过这座校园，即使他每天上下班，番番复复的路途都能经过它。

本以为久不踏足后会对这个地方产生疏离感，但自他踏入此处，之前的记忆就仿佛被自动唤醒的程序一般，环环相扣地执行着指令，引领着他在各种教学楼与小道间穿梭。

偶尔不经意的拐角也会冒出一些变化，例如一贯灰调的寝室楼外墙新染上了朱膘与赭石的色彩；原先宽敞的人行道如今分出了三分之一区域铺就盲道引导砖块；寡淡碍眼的井盖被人涂鸦成了各式创意插画……

适逢暑期，C大校园空旷了许多，但还是有一些学生来来往往，左昶早上的装束一直未顾得上更换，此刻恰好和C大学生的穿搭完美适配。

左昶边找寻校园里可能喂食流浪猫狗的地方：草丛、宿舍楼边、食堂侧门……边拉住少有的陌生学生用手机打字描述、询问。

不少学生看见他这番举动后还以为他是聋哑人，与他对视的眼神中都多掺了几分怜悯。

正沿着樱林路拐弯，前方的空中倏忽送来了一阵噪杂声。

左昶环顾了一下四周，辨识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应该无限接近于三教篮球场了。

几乎所有的狗狗都喜欢球类，橘子更甚。左昶抱着希望循声而往，远远地就看见了铁丝网内正有不少人正在奔跑跳跃。

本以为是留校的学生在举行比赛，走近后发现不知道是哪个无良的公司，竟然让员工顶着几十度的高温在进行户外团建？！

场上的的篮球筐只被占了靠边的两个，其余的地方都被征用为桌游类、器械类、角色扮演类游戏等区域。

左昶内心是渴望这种热闹的，但现下的温度和处境都不允许，他只能被动选择脚下打着转，绕场外一周看看人群缝隙里有没有自家狗子的踪迹。

往前5步，

场内好似有人发生了推搡，噪声喧嚷，球从筐中砸落，触地时发出有序的“砰砰”声……

往前280步，

人太多，铁丝网上攀爬的藤本植物绵软地垂在眼前，既不蔓延，也不分支。顶端不屈地昂扬着，只差一臂之距就能攀援上网外的大树……

往前1260步，

刚刚被篮球活动遮挡的视角豁然开朗，但后方闲聊嘈杂的人仍然多得离谱，让人目不暇接，阳光从东移到西，人的影子被缓慢拉长、铺开……

往前3400步，

球场另一半的合欢花树冠开阔，皱缩成团的粉色绒花开得正好。垫了特质面层的篮球场被短暂圈出一块荫翳，那是阴影的形状，也是光的形状。

乱糟糟的人彻底从铁丝网前散开，露出后方安静一隅。

黑暗形态的光里，以为不会再见的人就背对着左昶远远坐在那里。

没有预警、无法卜知。

鼎沸人声在短时间内被拉得很远，眼球之前囊括的视野被无限挤压，周围事物的清晰度也随之下降。

左昶发现，一旦自己在遇见谌律时的那刻率先放弃防备，身体就会一块一块塌陷，最开始是胸膛，而后向上抵达耳蜗、鼻腔、脊椎，向下抵达生*器，最后是四肢末梢，全部塌陷，身体进入短暂的休眠、不受控期。

等再次清醒，身体重新组合，但永远不会再度完整，每次都丢失一小块，不知道哪块消失于虚空，又一次一次地重蹈覆辙。

左昶停下脚步，在合欢树后纵容自己紧绷的神经短暂休息了几秒，眼神悄无声息黏上了前方的人。

头发较酒吧见面时短了一些，应该新理了发；闲坐的时候还像以前一样，背脊不习惯挺太直，右手小臂横搭在椅背上，手指会不自觉扣住椅背边缘，用他以前的话说，是在掌握木椅的倾仰度；蕴着光的礼品盒被随意放在脚边，也不知道被送礼的人究竟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许是上回是灯下观人，总觉得不太真实，现在青天白日下见这么一遭，左昶才有了他与自己在同一座城市的实感。

“嘤嘤~”熟悉的狗狗撒娇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这小声而又清晰的叫声瞬间把左昶溜号的神经抓了回来。

橘子，就在附近？

左昶忙不迭往前走了几步，眼神飞速在人群中梭巡，却又被休闲椅上变换了坐姿的人吸引了视线……

谌律时弯腰干嘛？椅子前方有什么吗？

不待左昶去寻找答案，答案就自己跃过了椅背分界线，出现在了他面前。

橘子这母狗适应能力挺强啊，饿着肚子被人惊吓追打，它屁股一撅，爬狗洞来C大猎艳了？还猎的是自己肖想已久、满篮球场最艳的那只？

左昶心里冒出了一股久违的冲动：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上去认领橘子？还是上去猎……和谌律时久别重逢打招呼？或者装作路过的样子……

正当脑海里有千万个想法在打架时，牙龈倏尔抽搐的钝痛如悬在头上的靴子，适时提醒了他。

是了，左昶低头打量自己的状态：不知道在哪蹭得脏兮兮的白体恤和白球鞋；浑身散发着的混合汗味与苦涩后调须后水味道；拔牙后浮肿胀痛不堪入目的脸；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一句话的嘴……

这样上去和谌律时打招呼，估计人家以为今天走丢的不是橘子，而是他吧。

视线里的谌律时放弃了坐在椅子上，转而单膝蹲在橘子前，手抚上了橘子的脖颈，从左昶这个角度能看到他薄唇一张一翕，似乎耐心地和橘子在说着什么。

狗狗脖颈上埋着的铭牌被人用手指拨了拨，太阳一照，折射出刺眼的光。

有谌律时在，橘子的安危不需要太过于担心。

因为他就是那种表面上关我屁事，私下里屁事都管的人。

左昶转身拾步，拿出手机，点开段榆的对话框开始打字，只是理由一时没编好，打打又删删……

往前3404步，

“我刚刚问了学生，有人说在南校区看见橘子了，你过来和我一起找吧。”

往前3430步，

“你从东门过来，顺着樱林路把三教附近都搜一遍。”

往前3604步，

樱林路走到了尽头，再拐弯就可以进入一个全新的区域，后面的喧哗也就彻底和自己分割开，左昶生生抑制住回头的冲动，跨过了柏油道边掉落的合欢花绒团。

……

退后5步，

忍不住转身后的画面中，篮球场在眼里缩得很小，里面人影憧憧，远处的白色小点像沙砾一样落进眼睑，让人抬手想揉，还让人欲语泪流。

戛然而止的欢愉、通红压抑的双眼、不告而别的决裂、无数个艰难自洽的日夜……他们之间相隔的，又何止是这几百步呢？

段榆比预想中还要早找到橘子，和左昶汇合的时候还顺回了一袋新开封的进口狗粮。

回程的路上左昶一言不发，之前充当交流工具的手机收进兜里就再没拿出来过，只是斜靠着座椅盯着窗外。

两人一狗的空间里竟然该死地静谧，段榆从中央后视镜里打量了一下唯唯诺诺趴在后座的橘子，嘴里解围似的打趣左昶：“牙疼？一直不说话。”

“唔。”

“还使劲儿抽烟不？我就一会儿没见你，抽出一纸杯的烟头。前些年还骗我说你戒烟了，敢情是糊弄我呢？”

“……”

静寂的时间太过冗长，不知怎么的，段榆竟从左昶沉默的面无表情里品出一丝委屈的表达。

他没忍住，满怀歉意地喁喁道：“很疼啊？”

这声轻语几不可闻，问话的人也根本没奢望得到对方的回答。

但段榆确认自己说完后听到了回答，是他这么多年从没说过疼的朋友，字正腔圆的一声“疼”。

缚一以后涉及到人物的图片都不再插入啦！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留有想象的空间更好👌🏻

缚一愿大家看文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