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马非马

车道旁的悬铃木在人们口中被称为“法国梧桐”，然而，就像鱼香肉丝里没有鱼、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实际上，“法国梧桐”既非梧桐，也不“法国”。

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左昶完全不能接受这种一到春季就疯狂飞絮絮的树木，因为在他的家乡，路旁大多种植棕榈科乔木，它们四季常绿，花序粗大，种子也不会乘风乱飞。

好在悬铃木一到夏季就疯长，树形高壮、树冠巨大，能够营造出浓荫蔽日的景观效果，紧急缓解这个海边城市夏日急需阴凉的情况，基于这点，左昶才短暂地原谅了春季里的它。

高大的开司米色SUV在绿荫下穿行，没过多久就到达了一家名为“RIGI”的牙科医院门口。

不似别的医院入目皆是一片皑皑的白，这家诊所的外墙大胆地采用了橙色和白色的撞色设计，大面积的木质雕刻嵌入墙体，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病人的不安与焦虑。

到了门口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左昶扯掉充电宝的线，拿着手机率先下了车。

虽然来不及提前预约，但段榆不愧是“苘城西区一枝花”，打了个电话后就帮左昶争取到了一个专家号。

接下来的步骤就简单多了，登记个人信息、口腔检查、洗牙、拍牙片……

这个过程段榆都一直陪着左昶转来转去，一会儿“医生，他这牙是不是很严重啊？我看他早上都快疼得神志不清了，连自己的车今天限号都不记得。”

一会儿“医生啊，你等会儿动作轻点儿，我朋友早上疼得都没吃早饭，我怕他等会儿受不住，疼得厥过去”……

直到给左昶诊治的医生委婉表示希望和病人一对一面谈，他才边道谢边迈着步子往等候区去了。

“你这牙情况不太好啊，你……”女医生看了一眼他的外貌，有点不确定问道：“你爱吃甜食？”

“嗯？”左昶怔了片刻，如实回答：“之前有段时间，有点嗜糖。”

“那现在？”

“不了。”不需要了，因为昨天他烟瘾好像复发了。

“嗯。我知道了。”挽着低马尾的女医生边举着X全景片边给左昶讲解，“你看这里，你的右下第一前磨牙、右上第二磨牙……这五颗牙都有不同程度的龋坏情况。你能看到吗？”

术业有专攻，左昶看着白花花的阻射影像，心下无力，“……能吧。”

“嗯，那我继续说了。特别是右上第二磨牙，就是你今天提出疼痛的那颗牙，据X片上反映，很大可能已经腐蚀到了牙髓牙神经的地方，一旦破坏了牙髓腔，你就得接受根管治疗了，但具体情况还要等到去腐后再看……”

女医生换了张局部牙片指给左昶看，“另外左下第一磨牙从外表看也比较严重，但你反映它从未出现过疼痛的情况，所以，我建议你先保髓治疗……那下午我们先……”

左昶都不知道几张薄薄的牙片上隐藏了那么多信息点，少了段榆在旁边捧哏，左昶只能一贯用“好的”两个字来回答，不算捧场，倒也不算冷场。

女医生看他态度温和，也愿意多和他解释，说到最后自己都口干舌燥，低头看了下腕表，拿出结束词来，“现在已经到了十二点，咱们上午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具体的治疗方案商议出来，现在基本的方案都确定好了，下午再着手具体的治疗过程，你觉得如何？”

左昶：“好的。”

不知道段榆是不是一直在门缝里盯着，左昶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谌医生，你们检查完了吗？我定了外卖，您一起来吃吧？”

“chen?”左昶在桌面上找了一圈，没看到上面有座位牌。

女医生似乎看懂他的寻找，“对，我姓谌。刚调到RIGI西区没多久，座位牌暂时还没定制出来。”

“是‘耳东’陈吗？”左昶舌尖顶了一下酸涨的牙，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小动作。

“不是，”谌医生对上他的眼神，“是“言甚”谌。”

按照他平时遵守的社交礼仪，话题本该到此处结束。但左昶看着女医生的眼睛，又往下接，“这个姓，还挺少见的。”

他说的也是实话，毕竟他辗转“苘城”与“沣海”两个城市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次这个姓罢了。

但门口的段榆听来，好友搭讪的嫌疑很重，他挑了挑眉，罕见地闭上嘴，沉默地听着屋里的人你来我往地聊着。

明明方才在检查过程中罕言寡语，提到她的私生活时却接连抛出问题，谌医生也来了兴致，开着玩笑回答：“在我家可不少见，毕竟除了我妈，我们家其他三口人都姓谌。”

不出她所料，对方也准确抓住这句话里的信息再度提问：“三口人？”

谌泠西对，我爸、我，还有我妹妹，都姓谌。

如果对方确实对她有兴趣，那接下来就得接着聊她的家庭了。

谌泠西看了看对方俊秀的脸庞和说话间不经意露出的酒窝，觉得对方除了有点瘦，其他确实对自己胃口。如果刨除医患关系，能多发展一段别的关系也不错。

刚想笑得更开，对方突然冷下来的语调却使得谌泠西一怔。

“这样啊，”颊边的酒窝消失，左昶率先从座椅上站起来，绅士地侧身：“既然我朋友已经准备了午餐，不知道谌医生能否赏脸，和我们一起吃顿饭？”

虽然前一个话题戛然而止地有些令人不虞，但这个邀请还有转机，谌泠泠西笑着回答：“当然！你们先去，我先洗个手。”

“您请便。”左昶没有留恋地退出室内，仿佛刚刚逮着医生聊私人问题的根本不是他。

私人的牙科诊所一向走精英路线，护士不多、医生更少。

百号人的场子段榆都能在其中如鱼得水，更遑论十几个人的私人诊所了。

短短一段走向诊所餐厅的路，左昶就看见段榆如同一只织丝的蜘蛛一般，把诊所内活着的生物都笼络了过来，其中包括了看牙来不及走的患者，陪同患者检查的朋友，准备回家做饭的保洁阿姨等……

徐嘉沛哇撒！是牧氏私房菜，这家好贵的！

段珍珍可不是嘛，我还听说他们家只接受提前预约，想不到段少竟然能让他们家外派！

前台这样吗？段少好帅啊！😍😍

看来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使女孩眼里出帅哥。

段榆在吃上面从来不亏待自己，左昶和他一起吃饭时没少享福。

只是这顿饭是因自己而起，左昶揭开雕着“牧”字印花的木盒顶盖，心里默默计算起这个月工资加奖金够不够偿还段榆的饭和段珍珍的伞……

和富二代做朋友真容易让自己变得更穷。

“好说，好说，你们要是爱吃，下回我请你们直接去‘牧氏’吃，外送多少差点味儿，”段榆搭上左昶的肩膀，语气愉悦，“左儿是我铁哥们儿，他看牙的这段时间里，就得劳烦各位多多关照啦！”

段珍珍行啊，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关照左少……

#前台保证让他回回来RIGI都像回家一样！

左昶跟着陪笑，脸都快僵了，段榆还想说点什么，眼风却倏然一转，看见取下白大褂正走过来的谌泠西，他殷勤地迎上去，“欸，我忘了最应该关照我们左儿的人，谌医生，快过来，看看这家菜合不合您胃口。”

段榆要是喜欢，以后只要左甜……左儿来诊所了，就让他给你定……

这二货指定是想多了。左昶面不改色收回掐他肥肉的手，“谌医生来了，快请坐。”

下午的前半段治疗十分顺利，如谌泠西所说，五颗里有三颗只是轻微蛀牙，去腐后补牙填充就行了；比较严重的那颗牙也没有伤到牙髓，可以暂时放上一些保护牙髓的药然后补上。

清洗、 消毒、放药、补药……这些步骤谌泠西十分熟练，只是到最严重的那颗牙时，麻烦接踵而至。

“果然已经腐蚀到了牙神经，看样子你运气不太好，”谌泠西眉间微蹙，戴着口罩都能感受到她的无奈，“牙的位置也有点困难。”

说到这她尽量简化了一下之后的治疗过程。“也就是说你这颗牙接下来要经历五个步骤：清理；开髓；杀神经；根管预备；根管填充、补牙。”

上午就被提前打过预防针，现在不过是第二次重复。

左昶躺在牙科椅上任人宰割，嘴巴被固定不能动，只能弯了弯眼睛。

谌泠西今天之内肯定是没办法完成了，我现在先帮你清理，再给你消炎。两天后你再来开髓引流，

抛开谌泠西的技术和外貌不谈，她言语间还十分幽默，是能轻易吸引陌生人的那种类型，“同意的话眨一下左眼，不同意的话……就把π的值背一遍？”

左昶的眼弧更弯，显然是同意前一条。

嘴里塞着棉花走出诊所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傍晚的风失了灼然，总是比白日更讨人喜欢。

左昶拎着诊所开的七七八八药物以及治疗方案，想着要不还是打个车回去算了。毕竟段榆因为下午太过无聊，已经去会所按脚去了。

但擅自回去肯定会惹恼段榆，这么多年，左昶还是没学会和朋友相处应该如何保持适当的边界感。

他犹豫了几瞬，试探性地给段榆发了个“我好了”过去。

段榆等着！别偷着先走！！

左昶迟疑地看了看周围，合理怀疑段榆是不是在他身边装了监控。倏尔，微信弹出来新消息：

谌泠西这两天记得及时更换棉花和消炎药、保证牙齿的清洁；天气热，最好一天更换两次，方便之后的开髓。另外，这两天尽量勿吃烫、辛辣刺激性、过粘食物；忌烟酒零食。😷

根管治疗过程繁琐且需要复诊，放完这段假后左昶不知道何时才能有假，所以他礼貌地主动提出需要谌泠西的联系方式，好为自己接下来的安排协调时间。

他点进消息，回复道：“好的，多谢谌医生。”

“希望你们下次记得预约，不然我又得加班了。”谌泠西的消息回复得很快，话语末尾还加了一个委屈的表情。

左昶仿佛没有看见对方这越界的举动，冷眼回复：“好的，这次麻烦谌医生了，下次有时间请您吃饭。”

谌泠西有些疑惑，明明刚刚是对方主动询问自己的微信号，现在却又对自己用上了尊称，她再次试探，“别‘您您您’叫了，叫我泠西？”

左昶不敢，谌医生医术高超，作为外行，我尚且只能仰望，作为医患，我更不能直呼您名字。

左昶的信息回复得不疾不徐，谌泠西垂头看完后，爽快一笑，明白自己只是自作多情了。不过也好，她向来不喜欢把感情和公事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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