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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朝上

盛家四姑娘醒来那日,府中上下都在忙着卫小娘生产一事,不同于别的人家有妇产子,她家抵用的婆子尽数被她小娘放了,如今个顶个的都是无用之人。

  盛四姑娘小小一个,眉目如画,生得极招人稀罕。初醒来时,还不及看看四周,围上来的丫头就吓了她一跳。

  她当是见了鬼。

  可言语之间,又觉不对劲。

  伺候的婢子见小主子害怕,以为她是什么吓着了,忙安慰着让姑娘不要害怕,林小娘忙着招呼卫小娘产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盛四姑娘听了,什么都顾不得想就往外跑,她什么也没想明白,却也记得卫小娘生产一事要了她娘的命。

  “娘”再见林噙霜时,林噙霜好好的在卫小娘房外站着,盛墨兰一时恍惚,她已有二十多年未曾见过母亲了。

  再说林噙霜,她被墨兰那声凄厉的哭喊吓了一跳,当即便什么都顾不得的抱着女儿哄,“怎的好端端的哭成这样?”

  “你们是死的不成?四姑娘哭成这样也不知哄哄。”帕子轻轻擦着女儿满是泪的小脸,心疼的拍着女儿的后背,“好墨儿不哭,小娘在呢。墨儿乖,先回去,这是产房,女儿家来不得。”

  说到这,盛墨兰才猛的回神,急急攥着林噙霜的袖子,“娘,卫小娘不能有事。”

  林噙霜愣了,“墨儿……”她以为是那个碎嘴的丫头在女儿面前说了什么,刚想糊弄过去,就见女儿小小的脸上尽是焦急。

  “都退下!”盛墨兰看向母亲,急得拉着娘亲的手一个劲的摇,“娘,让她们都退下,周姑姑留下。”

  林噙霜狐疑的看着女儿,虽有一肚子的疑问,却也没禁住女儿的哀求。挥挥手让人都退下了。

  “娘!”盛墨兰什么礼数也顾不得了,小娘也自醒来就没再叫过,她急道:“娘,若卫小娘这一胎有什么闪失,你的罪过就大了。”

  “你父亲……”

  林噙霜还想叫女儿宽心,却被心烦意乱的盛墨兰急急打断:“娘!他是主君!今日他不计较,日后呢?大娘子和老太太呢?你能保证她们不计较吗?娘你能保证这事永远不会被翻出来吗?只要今日做下,总有一日,它会要了您的命!”

  “墨儿……”林噙霜被女儿陌生又较真的神情吓得一愣,一时间没了话语,说起今日这事,她心里是不怕的,若是真怕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一出了。

  哪怕女儿如此说了,她也觉得并没有什么,她既能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跟盛紘有了首尾,自然也有法子不叫盛紘厌弃于她。至于女儿,她也只当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吓坏了。

  “娘!”盛墨兰好歹活了那么多年,这又是她亲娘,她自是知道林噙霜此时心里所想,屋子里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虽是刚刚开始产子,却也耽误不得了。

  情急之下,盛墨兰只得就近取下蹲在自己面前的母亲的发饰抵在颈间,“娘,让姑姑去请郎中,必要最好的郎中,若阿娘不依,女儿今日就随卫小娘去了,索性一命抵一命,偿了阿娘的罪过。”

  “墨儿!”林噙霜被突如其来的威胁吓得一颤,这女儿是她拼了命生下的,同儿子一样都是她的心尖尖,如今这般,别说只是放过一个卫小娘,就是让她就此佛堂青灯了了一生她也是认的。

  盛墨兰也知自己这般对于一个母亲有多残忍,只见她哭着跪下,“阿娘,求您照着女儿说的做,女儿不会害您,待过了今日,卫小娘成功产下孩子,女儿自当向您禀明。”

  发簪尖利,盛墨兰每说一句话,林噙霜的心就多颤一下,生怕那冰冷的利器伤了她的心肝。

  作为一个母亲,这般被女儿威胁,说不难过那是假的,可女儿年幼,言语间全是为她这做娘的考虑,又是性命攸关,她也狠不下心再责怪什么了。只得咬咬牙将计划搁下,以图来日。

  “雪娘,你去,请大夫!”

  林噙霜刚一吩咐下去,就忙哄着女儿,“好墨儿,快把簪子放下,别伤了自己,你说什么娘都依。”

  “姑姑,记得快去快回,多叫些人,动静越大越好,必要叫更多人知道今日盛家有妾产子,越多越好。”

  雪娘微愣,见林噙霜没有反对,虽可惜错过了这大好时机,却也想着要收拾卫小娘母子以后有的是机会,眼下最重要的是四姑娘。也就低头应了。

  “是。”

  眼见着雪娘要出去,盛墨兰又吩咐道:“姑姑吩咐完下人,记得早些回来,墨儿还有事交代。”

  “是。”

  见人退下了,盛墨兰这才扑进她娘怀里,哭道:“阿娘你别怪墨儿,墨儿这么做都是为了阿娘。”

  “娘知道!”林噙霜抱着女儿,好不容易劫后余生,她吓得不轻,什么心思也暂时生不出来了。

  雪娘作为林噙霜的心腹,忠心自是不必说的。她把盛墨兰前后交代的几件事都办得很好。

  仆人婢女一通忙活,城中的接生婆和郎中被请来了大半,这么一来,是个人都知道今日盛家有一卫姓小娘产子了。

  盛明兰哭哭啼啼要去请郎中时,正撞上急急而来的一众郎中、产婆。

  都说卫小娘子这胎凶险,恐难保住。

  那抱着女娃娃守在院外的年轻小妇人却又是哭求又是重金的,言语间尽是让人势必保下房中产妇母子平安。

  郎中们也都听说过些后宅阴私,却不想这盛家当家做主的小娘倒是一副菩萨心肠,这般恳切求他们救人。

  卫小娘的胎被林噙霜滋补太过,本就凶险,又一来二去拖了些时日,一直到天将亮了,产婆都忙得一脑袋汗珠,人参都不知用了几次才听到儿啼。

  胎儿落地,盛墨兰的心这才放下。

  只是卫小娘却伤了身子,难再有了。

  如此,也算不错。

  产房血腥味重,林噙霜不敢让女儿踏足,只自己进去道了几句“阿弥陀佛”,又软言好语安慰了许多。

  卫小娘才产下儿子,身体虚弱脑袋却清醒,本以为要一尸两命,不想林噙霜却突然帮她保下了孩子。她倒不至于对林噙霜感恩戴德,很多事她是看得明白的,如今却也十分摸不透林噙霜这人。

  盛墨兰在院中等林噙霜时,雪娘悄悄回来了,一大一小一对视,那人轻轻点头,盛墨兰便知事情妥了。

  不出意外的话,早前替卫小娘看诊的大夫已经失踪了,那醉酒的婆子也因醉酒误事怕被主家责怪望风逃了。

  如此,便再没什么把柄了。

  什么故意进补,故意延误时间,都不存在了。

  这一次,威胁到她娘的再也不会有了。

  周雪娘看着院中小小的四姑娘,想着方才的事,还没完全平息的心跳声又快了些。

  这些年她帮着林小娘做过许多事,今日虽说要害卫小娘,却也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

  可那醉酒的婆子却实打实是死在自己手里的,还有那个大夫,也是她一身黑纱掩面找人做下的,怎能让她不怕。虽说证据皆被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可……可这好歹是第一次,说到底,还是怕的。

  主君和大娘子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已是又一日的清晨,林噙霜至今还抱着女儿坐在卫小娘的院子里。

  大夫说卫小娘这胎凶险,林噙霜自己也是生养过的,知道妇人产子最怕血崩,这两日她日日守着,连带着夜间也歇在卫小娘院里,愣是把这良善菩萨的样子给做足了。

  女儿让她守到盛紘归家,必要做足了样子,所以她这几日可比谁都贤惠。

  林噙霜本就一副弱柳模样,这么一做样子,就更惹人怜惜了。来来往往的仆从,外面请来的产婆、隔着屏风谢过几次的大夫,谁不夸她一句菩萨心肠。

  女儿盛墨兰的存在,更显出了她的不易。

  自那日卫小娘生产,盛墨兰去哪儿都跟着林噙霜,怎么劝都不听,女儿家还发着烧,不顾还有外人在场就哭着要小娘。差点失了母亲和弟弟的盛六姑娘可怜,这娇滴滴还在病中的四姑娘更可怜。

  生了病的姑娘缠小娘缠得厉害,她小娘却忙着别人生产顾不得她。小姑娘日日挨在母亲怀里,在院子里吹着,可怜又懂事。

  照着女儿说的,林噙霜把卫小娘娘三儿都照顾得很好,上到卫小娘进补,每每都要当着卫小娘和盛明兰让大夫看过验过,下到盛七公子的乳母,也是花了重金按规矩请进门的,和林噙霜半点关系也不沾。盛明兰的吃穿也被换个样,乍一看这原本可怜兮兮的六姑娘如今也成了个精致的福娃娃。

  凡是个人踏进卫小娘这院子,昧着良心也说不出半点林噙霜苛待她们的话来。

  既是做戏,那就得做足。

  盛墨兰深知的道理,林噙霜这个当娘的又怎会不知。

  盛紘来时,盛墨兰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窝在林噙霜怀里红着张小脸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林噙霜再怎么心疼,也不得不按之前商量好的,她将女儿递给周雪娘抱着,自个儿哭哭啼啼就跪下请罪,一副受惊后怕的模样,一说自己愚昧无知,只知给有孕在身的卫家妹妹进补,却不知过犹不及,补得卫家妹妹胎大难产。二说自己管家不利,纵得产婆醉酒,差点害得卫家妹妹母子不保。三说自己经验不足不够稳重,忙慌了头以致跑了那醉酒的稳婆。

  林噙霜跪在风中,哭得情真意切,又是请罪又是请求盛紘收回管家之权,哭得盛紘当下就软了心肠,搂着连连哄了好一会儿。已经烧迷糊的盛四姑娘又迷迷糊糊可怜兮兮蚊叫似的喊了两声“小娘”。这样一出好戏下来,盛紘连卫小娘的屋子都没能踏进,只匆匆问过一切都好后就忙安慰受惊的林小娘去了。

  这样的好戏,骗骗盛紘可以,大娘子和老太太自是不信的。老太太还派人查了,可那稳婆凭空消失了,之前的大夫也被发现被毒蛇咬伤,死在了卫小娘生产当日。

  此事太巧,却又让人挑不出证据。

  不少百姓见过盛家仆人去请那大夫,也许多人见到未曾请到人,衙门也断了那大夫死于意外,处处不寻常,又处处寻常。

  老太太的人没能查出什么。

  林噙霜这招可见高明。如今人人都夸赞盛家有个林小娘是菩萨心善良人,大度能容人,有一家主母风范。

  大娘子老太太想纠错处已是不能了。

  毕竟卫小娘活着,盛家七公子平安落地,任何指证就都做不得数了。

  盛墨兰昏昏沉沉睡了两日,林噙霜先是按计划辞了管家之事,一说自己经验不足,本事不够不足以管家。又说卫家妹妹生产那日听到产婆大夫议论盛家小娘当家,恐害主君失了颜面,故此请辞。

  盛紘重名声,与其日后被拿了管家之权,不如现在主动让出,赚一波美名,又能赢得主君感动愧疚,这是女儿之前就交代好的。

  有些东西,既然知道攥不住,那就得用它换更多的好处。

  寸步不离守了两日女儿都未醒来,盛紘愧疚之色更重。因着要保卫小娘母子平安,倒连累女儿重了病情,这一来,谁都说不出什么了。

  盛家四姑娘是在午后醒来的,未叫人去请盛紘,娘俩在屋里单独呆了半晌,雪娘守在屋外,没让任何人靠近。

  “娘!”盛四姑娘撑着身子下床就跪到了地上,林噙霜赶忙去扶女儿,却被扑了个满怀。

  “阿娘!女儿如今得再见阿娘,死了也甘愿了。”

  “好端端的说什么傻话。”林噙霜深觉女儿所言不对,却又不知根底在哪儿,只能细细哄着:“墨儿,好墨儿不哭了,阿娘在呢,在呢。”

  “娘!”

  盛四姑娘哭了许久,才从母亲怀中出来,看着母亲郑重道:“这话说来有些奇幻,阿娘莫要害怕。”

  “阿娘可知我为何让您势必保下卫小娘母子。”

  林噙霜摇摇头,盛四姑娘又道:“阿娘,我是您的女儿,却又不是如今的墨兰。”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林噙霜话未说完,又听女儿打断道:“阿娘,我是死过一次的!”

  林噙霜被雷劈得不轻,脑子乱作一团,不肯信也不敢信。她看着小人儿模样的女儿,灵闪闪的一双眼被泪水覆盖,她的孩子还那么小,怎么可能!

  “卫小娘死在阿娘手里,明兰大了替她小娘报仇算计你我,阿娘送到庄子上不多时就被处置了,三哥哥娶了柳家无盐次女,事事听着媳妇的,娘也忘了,妹妹也忘了。”

  盛墨兰越想越觉着可悲,“阿娘,墨儿命中无子,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各个阿娘都未曾见过。墨儿的女儿嫁到哥哥家,被那柳氏捣鼓着哥哥给配了庶子。”

  至今盛墨兰都记得清楚,那日女儿回娘家,进门便哭诉着舅母用她做笺,教导其他庶媳,她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

  盛墨兰自是不依,可哥哥心向外人,放言若是不愿受委屈,自可下堂归家去。哥哥成了亲,亲妹妹倒成了外人。

  伯爵府盛大娘子灰溜溜回了家,没多久就被人发现郁结成疾死在了自己亲娘林噙霜墓前。那还是盛大娘子曾经偷偷让人立在自己陪嫁庄子上的衣冠冢,孤零零,又不合规矩。

  林噙霜打女儿闺阁出来时,步幅不稳,还是雪娘上前扶着。四姑娘说的,她在门外自是听见了,起初自是不信,可四姑娘竟让她们等着瞧,假以时日,主君必定升入京中,官职一应说得清楚。

  没过多久,果如四姑娘所言,主君升了官,举家进京。

  林噙霜心中大骇,又流下泪来。

  心疼女儿的遭遇,心痛儿女离心。

  母女俩在进京的船上推心置腹合计了几日,再入京时,盛墨兰便不再是曾经的盛墨兰了。

  林小娘也在抵达汴京那日梳起了额角的那缕细发,大娘子见时还道撞鬼了,怎的林噙霜竟也规矩起来了。

  三公子身边没了莺莺燕燕,林小娘也不兴风作浪有的没的,日日都亲自守着儿子读书,耳提面命,也不再纵着这不知轻重的浪荡子了。所幸盛长枫年纪不大,还左得回正途。

  盛紘升了官,稍得意之际又醉酒幸了个卫小娘房里的丫头,老太太提点了几句,做主给开了脸。

  林噙霜装模作样拈酸吃醋闹了两日,又为女儿讨来不少好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着,林栖阁的林小娘依旧是主君心头的尖尖,风头无人能及。卫小娘的儿子平安长大,盛明兰却没再养到老太太身边。不过她小娘倒是厉害的,愣是把那活泼的小姑娘教得和她一般藏了拙。

  起初盛紘倒是有意想送盛墨兰到老太太哪儿去,可林噙霜不愿,老太太不愿,盛墨兰更不愿,人家不要她,她也不会上赶着去。

  大娘子倒想把如兰送去,可如兰哭闹着不肯。

  如此,只能作罢。

  至于藏拙的卫小娘,她倒愿意送明兰过去,可明兰却始终没在盛紘的考虑里。

  盛紘的官越做越大,庶子庶女也就越来越多。倒不是他主动要,是林噙霜和大娘子体贴着替他寻来的。

  后宅之中永远不缺热闹。

  前年盛家办学前后,林噙霜有了身子,大娘子坐不住,挑了个丫头开脸送到了盛紘跟前,大娘子的安排,主君自然笑纳。

  紧接着,在盛四姑娘的劝说下,林小娘狠下心又送了两个。加上头前的,算下来盛紘的妾就有六个之多。

  庶子除了盛三公子和盛七公子,早前卫小娘院里的丫头又添了一个,送去的人添了长栋,足有四个。

  林噙霜的是九姑娘,生在放榜当日。伴随着她两个哥哥的喜讯落地,凑了个三喜临门。盛老爷乐得忙让人放炮庆祝,被老太太挡了回来。盛家办学,只有盛家二子高中,这样的宴盛家可办不起。

  只是这般,又委屈了林小娘刚落地的九姑娘。

  九姑娘名锦兰,有锦簇花开之意,生在了盛家主君最最真心爱重林噙霜的时日。

  这些年来,盛墨兰每每与母亲说起,都无法放下那五个低嫁的女儿。任凭林噙霜怎么劝说,她还是一门心思想要再嫁到梁家去。上天既叫她回来了,那她那几个苦命的女儿就得换个活法。

  都说小娘养的上不得台面,这一次,她就偏要为她小娘挣个好名头。

  林噙霜一心为着儿女,这么些年,自是女儿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盛紘她勾着不放,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她也再没做在明面上过。娘俩借着盛紘一点点放大的愧疚,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对盛长枫的督促也越来越严苛。是以这次放榜盛家一门双子皆在榜上,虽说不及盛长柏那么出类拔萃,却也真真占了榜上一笔墨。更别提盛长枫还是庶子出身。

  在最有才华的顾家二郎和齐小公爷双双落榜的情况下,盛长枫这个榜上有名的盛家庶子就显眼多了,一时间,京城里又多了许多话题。

  这一切,也都是盛墨兰和林噙霜早计划好的,踩着顾廷烨和齐衡往上爬,这无疑是最快能让盛长枫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那几年里,娘俩儿铆足劲儿的推着督促着盛三公子苦读,盛墨兰更是哪儿都不去了,见天的就陪着她娘往盛长枫的书房里跑。十年苦读一朝中榜,盛三公子终于在这么个难得的时机里破土而出,成了庶子里难得的佼佼者。

  至于齐衡和顾廷烨,盛四姑娘这回压根没去理会。他们爱围着盛小六那就让他们抢去,什么情情爱爱仇啊恨的,若是十几年前,她免不得还要争上一争。可经历了那么多,她也没那个闲心抢那些有的没的了,她要的是她娘过得好,她的女儿不遭人嫌弃,各个活得出彩。

  为着这些,盛墨兰这么些年可没少算计,盛长枫还只是第一步,只有哥哥出头了,她小娘的名声才能显出去,于她也更有益。

  只是让她没想到,哪怕盛长枫这次如此出色,也还是逃不过要娶柳氏。

  对于柳氏,盛四姑娘是恨的,恨她拘着哥哥,对小娘不孝。更恨她暗中做梗,将她女儿配了庶子随意拿捏。

  好在林噙霜这些年没少骂盛长枫,母女俩一个白脸一个黑脸,楞把那软性子没主见的盛三公子给捯饬得人模人样,有了主意,兄妹间也在盛墨兰的有意经营下,更亲近了些。

  林噙霜再怎么舍不得,也因对女儿未来境遇的心疼而成了严母,盛三公子如今,丝毫不敢在亲娘面前放肆。或许小时候怨过,如今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亲娘对自己的良苦用心,也就越发敬着林小娘,也越发亲近这个自小陪他苦读给他安慰为他求情的同胞妹妹。

  是以柳氏虽进了门,却也万般手段无处施展。盛长枫爱美色,虽被林噙霜看管着,没沾染上那些花花公子的习性,却也丝毫没降低自己对于美的事物的欣赏。更何况他一个姐姐三个妹妹颜色都不差,四妹妹还日日在他面前晃悠,如此一来他就更欣赏不来柳氏的平平无奇了。

  好歹是老太太保媒娶进门的,盛长枫再怎么不满意也没冷落了嫡妻,身边也因着林小娘和盛墨兰抓得紧的缘故没有通房妾室。柳氏的日子也不算难过。

  真正让盛长枫厌弃柳氏的,是大婚一月之后,柳氏每天晨昏定省伺候大娘子和老太太,他小娘跟前却也只是按着规矩初一十五去过两回,去了也是规规矩矩挑不出一点毛病,却怎么看怎么让盛长枫不喜欢。

  妾是半个仆,生下孩子连声“娘”都配不得的小娘。柳氏这低嫁的媳妇按着规矩行个半礼倒也不错,可林噙霜却是盛长枫亲娘,又深受盛长枫敬重,她这一规规矩矩待小娘的礼数看在盛长枫眼里就怎么看怎么扎眼。

  盛家四姑娘的贴身丫头露种又适时提上一两句哪家的贵女嫁了哪家的庶子,又是怎么对庶子亲娘孝顺受人夸赞。听得盛长枫怒火中烧,别家贵女使得,就你柳家女使不得,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规矩。我小娘生我养我一场,尽心尽力教导我成才,我与妹妹背着人都还要私底下叫声娘,你这新进门的媳妇倒好,关起门来还这般规规矩矩不拿我娘当自己人。

  盛长枫越想越气,直接拂袖而去。

  柳氏委屈的跟着,却也知道自己失了丈夫的心。

  柳氏不是不懂,她就是太懂,所以才选择了老太太和大娘子那一头。林小娘不受老太太和大娘子喜欢她是知道的,其中缘由出阁前夜母亲也是给她讲过的。她是家中嫡出,虽是次女,却也备受宠爱,一个使了手段爬上主家床的客居女子,柳氏自是打心眼里看不上的。她知道自己是老太太和主君做主娶进来的人,新婚之夜她也明显感受到了丈夫的情绪,都说盛家虽小却是重规矩的人家,是以她更加规矩,一点也不出错,谁也抓不着她的错处。

  哪不想还是招了丈夫不喜。

  盛长枫厌恶一个人,那是一丝一毫也不掩饰作伪的。哪怕是外人问起,他也是一句“她不敬我小娘,如何能让我喜欢”就堵了回去,柳家的大门更是一步也不肯再跨。

  久而久之,柳氏女入门不敬丈夫亲娘的闲言碎语就在盛四姑娘的推波助澜下传遍了大街小巷。都说娶妻娶贤,娶个懂规矩重规矩的自然是好,可若万般只照规矩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又有那个男人会喜欢。

  高门大户的庶子更是不在少数,若人人都娶个这般重规矩不敬亲娘的,别说庶子们自己不肯,生有庶子的小娘们就先有了计较。

  如此一来,柳氏一门的女子便都难嫁了。

  当然,这还只是盛墨兰对付柳氏的第一步。

  她孩儿的债,她可还记着呢。

  事情在柳氏的娘家嫂子上门之后又有了新的发展,柳家嫂子拜过老太太大娘子后又依礼见了林噙霜,那妇人人情来往滴水不漏,言语间只说是姑娘初为人妇不够妥帖,烦请林氏这亲婆婆受累教教她。

  柳氏并不托大,这些年她在女儿的引导下可长进不少,老太太当年请嬷嬷来家教导华兰和几个兰时,她也是细心观察学过一些的。至少在柳家嫂子看来就是个端庄有礼待人接物都不弱于大娘子的。

  柳家嫂子走后,柳氏强忍着委屈做主给陪嫁丫头开了脸,然而主子都不受待见,丫头又怎么得脸。盛长枫看也没看就宿在了书房。

  林噙霜和盛墨兰也不急。

  娘俩儿就这么静静等着,等着梁家心甘情愿上门提亲。

  上辈子梁家看不上她,宁肯低三下四卖好求娶同为庶女的明兰也不肯要她。

  这次,她偏就等着伯爵府上赶着八抬大轿抬她进门。

  伯爵府吴大娘子不是想要个能督促夫君上进的贤惠媳妇吗,装给她看不就是了。

  与之前不同,卫小娘母子均安,盛明兰虽得老太太喜欢,却也没得养在膝下。盛家办学那年,齐小公爷心系盛家小六,连跪三日苦求郡主娘娘开恩,逼得郡主娘娘差点一头撞死的事又传得高门大户人尽皆知,伯爵府吴大娘子选媳时可好生为难了许久。

  盛四姑娘自不会让人知道这里面有她的手笔,重活一世,盛墨兰可聪明了不少,知道什么事不能用自己身边的人办,更知道流言从哪里能让人查无可查。

  齐小公爷难得的才俊,盛家小六说不动心那是不能的,这辈子有娘有弟弟,又没养在老太太身边,林小娘不作妖,王大娘子也没为难,更不用谨小慎微,明兰虽藏拙,却也比上辈子活泼不少,更招人喜欢。

  哪怕卫小娘再三劝解阻止,也管不了人家齐小公爷三番几次示好,时间长了,总有人能撞见。嘴碎的丫头婆子你传我我传你,没一个月就传得闺阁妇人人人皆知。再加上郡主娘娘的不满和有意放任,盛家知道时,已是秋闱放榜之后。恰逢齐小公爷名落孙山,等着看笑话的人家就更有说头了。一时间,盛老爷双子高中的喜悦都冲散了不少。

  盛紘本是要正家风处置了明兰的,可架不住老太太不许,卫小娘又哭得死去活来,盛四姑娘看够了戏,也帮着劝。

  倒不是她如何,她与盛明兰的恩恩怨怨过去了那么久,这辈子倒也没什么可恨的了,同样,有机会踩着盛明兰出头,她也不会心有不忍。

  只是同为一家之女,盛紘若真处置了明兰就等于明晃晃告诉人家,盛家出了个败坏家风的女儿,于她日后嫁进梁家也是不利。

  盛墨兰只想嫁进梁家,这辈子好好补偿那五个苦命的女儿,至于明兰差点说成的第二段亲事贺家,她并未从中作梗。

  反正有顾廷烨在,明兰与她这弘文哥哥也成不了。

  盛四姑娘就这么瞧着,她六妹妹的姻缘果如上一世一般定在了顾廷烨身上,只是苦了如兰那平日里就爱与她争个高下的丫头,她一如前世一般,被顾廷烨设计着落入了两难之地。

  顾侯爷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不仅巧妙的替未过门的妻子挣得了嫡女的名头,更摇身一变成了顾盛结亲里唯二的受害人,夫妻俩带着那由盛家愧疚补贴的十里红妆乐呵呵就入了洞房。

  也无人再管那配了寒门子的嫡出五姑娘之前是如何艰难,无论五姑娘是跪在祠堂夜夜低泣,还是险些被盛家主君逼着吊了脖子,又或者差点被缴了头发当了姑子。

  这些,都没有人在意了。

  除了五姑娘的亲娘,再没人哭着替她求过什么。

  已嫁作他人妇的大姐姐没有。

  重规矩的二哥哥也没有。

  三哥哥四姐姐隔着一层,终究不是一个娘亲所生。

  至于六妹妹,自打应了顾侯爷的亲事,就一直忙着备嫁再没来过了。

  除了王大娘子,再无人在意这嫡出的姑娘。

  盛家五姑娘出嫁,与六姑娘仅隔了一个月,做姐姐的早早嫁了寒门子,连现今所住的二进宅院都是五姑娘的嫁妆。做妹妹的一个月后才带着由盛家和老太太贴补的那泼天嫁妆悠悠从盛府出发,一路由新郎官领着,向澄园而去。

  更莫说放聘,本已言明,文家那日放聘。只是不知这顾侯爷如何想的,偏偏不早不晚,在众多的好日子中慢悠悠挑中了文家放聘那一日。

  文家清贫,按理数能拿出最体面的也不过花茶、团圆果、羊鹅、酒坛、木雁、外加几匹哈珀料子,再无其他。

  规规矩矩,又让心疼姑娘的大娘子多了一抹心酸。若不撞上,倒也还没那么难看。

  偏顾侯爷选了同一日放聘,一百二十八对足金猪,足有五六百两;布料有江南的俏纱八十八匹、江北的羽纱八十八匹、各色彩绣的云锦蜀缎一百零八匹;三四两重的龙凤赤金镯十八对、嵌珠龙凤赤金金簪十八对;还有鲍鱼、蚝豉、元贝、冬菇、虾米、鱿鱼、海参、鱼翅和鱼肚,外加发菜等上品海味。

  当时海氏和老太太瞧了后,严重怀疑这些都是进上的贡品。至于其他各类三牲鱼酒、四季茶糖果子等物件,更是不计其数。最后是一对呱呱乱叫的肥胖大雁。

  这样一来,盛五姑娘的聘便低到了泥点子里。

  老太太高高兴兴,卫小娘也难得展颜,如兰的亲嫂子海氏连连夸赞,除却大娘子的眼热不满,好像再无人瞧见五姑娘眼里的失落。

  好在盛家四姑娘嫁于两个妹妹之前,足足早了一年。倒是躲过了一劫,没能让顾侯爷踩在泥里。

  盛四姑娘重来一世,嫁的依旧是伯爵府梁家嫡出的小儿子粱晗。

  不同于那次出嫁,四姑娘这次是由伯爵府吴大娘子亲自找了媒人上门求娶,正二百八由伯爵府大门抬入的清白姑娘。

  伯爵府大娘子爱重盛家六姑娘的心两世未变,本也有意为儿子求娶盛家庶出的六姑娘,只是这次没了卫小娘丧命的因果,盛家两个姑娘再无冤仇。六姑娘不必为母报仇,自不会费尽心思算计自家庶姐。更不会在明知伯爵府吴大娘子存了什么心思的情况下还接了人家的好意。是以两家初接触时,吴大娘子刚表现出一点想要为儿子求娶的心思,盛家主君便交代着大娘子委婉拒了。

  吴大娘子倒也不恼,只是心下可惜。

  转而求娶盛四姑娘倒是意外之举,这四姑娘吴大娘子也见过几次,不如六姑娘娇憨可人,更不如六姑娘隐忍聪明。四姑娘虽因督促哥哥苦读一事有了贤惠端庄之名,却不如六姑娘长得讨长辈喜欢。

  说白了,吴大娘子并不喜欢看上去有些精明的女子。她瞧不上四姑娘,这是无疑的,不管是曾经那个风花雪月不爱惜名声的盛墨兰,还是今生这个处处打算的盛四姑娘,都不是她的首选。

  让吴大娘子退而求其次求娶盛四姑娘原因有二,一是盛家三郎,庶子盛长枫歪打正着在官家面前露了脸,被问及学识时自谦着提了自家大哥哥和四妹妹一句。盛家二郎盛长柏是皇帝钦点的庶吉士,学识自是不必说。只这盛四姑娘让人听着新鲜,哥哥金榜题名竟是妹妹变着法儿的催促着来的。

  此传闻一出,不少家中儿郎难管教的娘子们就都有了盘算,吴大娘子自也不例外。

  真正催着让吴大娘子下定决心的是第二个,春舸的肚子,藏不住了。

  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坊间竟有模有样传起了伯爵府吴大娘子在马球会上一眼相中盛家六姑娘,欲重聘为媳一事。茶楼小馆儿里甚至还有说书学戏的编排起这事来,都说盛家六姑娘生得极美,不似凡尘中人,先后引得齐小公爷和伯爵府六公子茶饭不思。

  谣言从何而起不得而知,何时传进高门大户更无从查起。只知这事传进伯爵府时,春舸姑娘当即撒娇卖乖哄得粱晗带她出府置办首饰。二人如寻常小夫妻一般这里逛逛哪里坐坐,不过小半日的功夫,梁家公子带着心头挚爱逛街的消息就传得一发不可收拾,更别提那春舸还一路有意显摆肚子。

  吴大娘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却也无可奈何。儿子这么一胡闹,同春舸那小狐媚子的事自然是瞒不住了。哪家高门大户的正经闺女愿意进门就有个碍眼的庶子庶女,愿意嫁的吴大娘子也瞧不上,放低要求小门户里能入她眼的也就盛明兰一个。

  可今生的盛明兰终归是不一样的,再怎么藏拙也到底是个小姑娘,那些个莫须有的她同梁家公子二三情事传得有模有样时,小姑娘气性一上来竟不管不顾叫人放出话去,直言今生哪怕一根绳子吊死,缴了头发上山当姑子青灯古佛也绝不嫁梁家公子这等花花公子纨绔子弟。

  此言一出,吴大娘子想再怎么下功夫也是不能了。

  百般无奈之下,小儿子又求到了跟前,说看上了盛家四姑娘。

  细问之下才知,自家这混小子马球会上惊鸿一瞥便念念不忘,日前陪着春舸上街,更是在首饰铺子二度相逢。听他说来,那日的盛四姑娘极美,素色青衣上绽着朵朵玉兰,发间一朵玉兰花衬得美人更是出尘。

  明兰肯定是不成了,吴大娘子虽有疑虑,却也冲着四姑娘的贤惠端庄之名,叹着气认了。春舸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想再挑挑也是不能了。

  若是等到春舸肚里的落地,是个姐儿还好,这要是个哥儿,她这小儿子可就更难说亲了。如今的吴大娘子,也只盼着这盛四姑娘进门后能督促着粱晗收心上进。

  伯爵府请了媒人上门那日,盛紘的脸色一直就没好过。不同于有意求娶明兰时,伯爵府梁家当家做主的一个也没见着。林小娘更是气得频频用帕子拭泪,如何同是盛家的女儿,相中明兰时是吴大娘子亲自上门探口风,这会儿换成了她的墨兰,这伯爵府连个当家做主的都瞧不见。这要是嫁了进去,日子了怎么过啊!

  媒人一连上门几日,林小娘也在主君面前抹了几日的泪,虽心知这是女儿拐着弯儿算计来的亲事,林噙霜却还是难过。

  墨兰装得郁郁寡欢,见了父亲哥哥都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看得盛紘愧疚愈盛,盛长枫更是愤愤。若是家中底气再足些,或是他有些出息,那梁家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欺辱他妹妹。

  可为了盛家姑娘的名声,为了盛家的清誉盛紘的清名,这亲事如何都得应下。

  吴大娘子托人传了话来,盛家六姑娘与粱晗的谣言要想止住,唯有盛家姑娘入门。既六姑娘不嫁,那便嫁四姑娘,只对外说马球会上吴大娘子相中的原就是素有才名的四姑娘,却不想被有心人传错了话,误了六姑娘清名,届时也好堵住外界悠悠众口。

  盛家三个待嫁姑娘,如兰是嫡女,心思也简单,那虎窝是万万嫁不得的,莫说王大娘不肯,盛紘自己也是不乐意的。明兰自己将那话传了出去,若是再嫁更是丢丑,那能嫁的便只有四姑娘墨兰。

  粱晗那般,盛紘是万般看不上的,可明兰一事已出,稍有不慎还会连累盛家名誉扫地,若想挽回名声便也只有此举了。

  盛四姑娘出嫁那日,都闻小姑娘出房门前还哭得梨花带雨,盛三公子咬牙切齿一脸不悦皆写在了脸上,盛家主君愁苦着脸,虽吴大娘子一番疑心之后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盛家又因对这女儿有愧给了不少嫁妆。然伯爵府逼婚遮丑一事还是传得沸沸扬扬。

  盛四姑娘坐在红喜轿里,垂眼看着平坦的小腹,纤纤玉指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只盼着前世那五个苦命的女儿能早早来了,“孩子,娘这一生一定好好补偿你们。”

  从马球会到明兰春舸粱晗的谣言四起,再到首饰铺子遥遥一眼惊艳,到推动着谣言逼得吴大娘子退无可退,再到借伯爵府之威盛家清名迫使盛家主君同意这门婚事,四姑娘和林小娘每一步都走得万分小心。

  可不管如何艰难,盛家四姑娘还是再次嫁进了伯爵府。

  这一次的盛家姑娘,不挣,不抢,安安分分哄着督促着夫君上进,虽成效颇微,却也好歹有了起色。至于丈夫房里的莺莺燕燕,除了原有的规矩礼数,盛大娘子一概不管。只安安心心等着孩子的到来,左不过春舸肚里的也是个姐儿,墨兰就更不担心了。逼急了,四姑娘就放任着丈夫去宠,宠妾灭妻的谣言一起,不用等她动手,吴大娘子自个儿就先坐不住了。

  一个合格的大娘子而已,谁还做不来了。

  不与春舸相斗的结果是庶女庶子遍地,妾室通房碍眼。可好处却也显著,盛四姑娘保住了前世未曾保住的两个孩子,加上后来的五个女儿,足有两儿五女。

  嫡长子一落地,吴大娘子欢喜,粱晗也喜欢,连人都上进了不少。本他就是娶了一眼惊艳的姑娘,恨不得将人捧着才好,成亲不过一年,贤惠端庄的妻子又给他诞下嫡长子,加之在旁人看来四姑娘本就嫁得委屈,又有盛四姑娘有意在夫君面前苦心维持形象,花花公子虽不能一改从前,却也安分不少。

  只是吴大娘子娇惯,墨兰又对这失而复得的孩子珍爱有加,几年下来不免惯得孩子歪长了许多邪气。还是孩子他亲舅舅外放回来,皱着眉头跟妹妹提起小外甥无状,哥哥严肃的态度让早已为人母的四姑娘警醒起来,这才下了狠心要把儿子掰回正途。

  再度看向哥哥,盛大娘子这才发觉三哥哥好像不似记忆中的模样了。

  她出门不过半年,哥哥便被派到外面做了个七品小官,这些年,也是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位置。虽不及长柏哥哥耀眼,却也算是个人人夸赞有本事的。

  听闻哥哥外派时还曾遇见过如兰夫妻,如兰随夫君出任,她夫君得上司赏识,赠下两个美人。恰逢三哥哥长枫因水患升了官,两地相邻不过几里。

  消息传到盛三公子耳中时,那日背四妹妹上花轿时,妹妹低泣的声音莫名又在脑中响了起来。

  高嫁的受委屈无可奈何,如今低嫁的也要这般过得不顺畅。盛家的姑娘难道就活该受委屈不成?

  那日,一向被妹妹小娘推着往前的盛三公子头一次沉着脸见了那个异母妹妹的夫君。

  三公子到时,正逢文家宴请,答谢上司推举提携之恩。

  两个佳人侍奉左右,倒也不是什么特别亮眼的颜色,三公子一观,心下了然,领着柳氏就落了座。

  盛三公子治理水患有功,刚得官家嘉奖,风头正盛,他一来,风向自然偏着他。

  三公子懒懒接下那上司的酒,目光一撇,落在那俩美人身上,噗笑:“我还以为是何等美人。”

  那上司见盛长枫目光所触,想到盛三公子早年的传闻,也知这位是庶出,跟文家大娘子必不亲厚,刚准备投其所好,就又听他道:“也不知我这娇养长大的五妹妹又有了怎的失仪之举,竟还要张大人操心文大人房中之事。”

  盛三公子一口一个大人,既不叫妹夫,也不提两家姻亲。

  如兰听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文炎敬却是身处官场几年的了,自是明白他口中所谓的失仪之举。

  盛家嫡出的五姑娘,最失仪的,便是背着父母将心给了他这么个寒门子。

  如兰正气这三哥哥升了官耀武扬威来了,又不好发作,只得默默告诫自己别丢了敬哥哥的脸面。

  张大人笑着打哈哈,话到此时,他也有些摸不清这盛三公子的路数了。

  话头一转,又道:“我看这俩丫头不错,也不知文大人可舍得割爱。”

  柳氏和文炎敬那俩通房一听,立马就白了脸,几人却也不敢有所表露。柳氏藏在袖子里的手握了又握,最终还是苦笑着松开了。因林小娘一事,盛长枫恼了她两年,既不入她房门,也不要她挑的丫头伺候,好在他在盛家被林小娘逼着学了礼则这么多年,也没让庶子生在前头。

  好不容易今年他的态度有所缓和,有事也会支会一声,不再拿她当隐形人,柳氏是怎么也不敢再将他惹恼了。

  两通房兢兢战战,小心翼翼偷偷看了盛家三公子一眼,虽庶子出身,却也前途一片大好。单看他衣着便比文相公好了不止一点,只他这妻子看着不像好糊弄的,比不得文大娘子心思简单。可也有一点,柳氏比不得文大娘子娇艳,她俩这姿色,在文家也不过堪堪能与文大娘子一较,可若比之柳氏却也是绝对的优势。

  听说盛三公子与他这妻子不睦,进门几年都无所出。若是有机会诞下长子……

  两佳人对视一眼,心下有了计较。她俩入文家也不过几天,之前文相公顾及大娘子,一直也没来过,好容易大娘子看开了,安排了她俩从今夜开始伺候着。

  舅哥开口要人,虽不合规矩,文炎敬却也没有不给的道理。通房而已,也没由来因两个别人送来的得罪了盛家舅哥。张大人席上坐着都不吭声,他就更不好拒绝了。

  “张大人,你不会厚此薄彼只舍得送下属不舍得送盛某吧?”

  事到如今,张大人哪儿还有看不明白的,这是盛家人怪他多管闲事来了。当即点头应了。

  盛长枫假模假样又喝了一杯,随即又嘱咐柳氏将那两人带回去,以后就留在她房里伺候着。

  如此,柳氏的心方才落下,盛长枫不碰她房里的人,这是她丈夫给她的体面,也是对她当年不敬林小娘的一个警告。这二人既入了她的院,想必日后她夫君也是不会瞧了。

  席间方静了一会儿,文大娘子便又听他三哥哥道:“当年五妹妹出嫁,三哥哥不在京中,也未见得,只听说纳吉问征下聘大婚一应办得低调,我还道小妹妹长大了,不挑那些虚的了,却不想五妹妹如今倒也越发不懂事了。”

  这话说得气人,盛家五姑娘却慢悠悠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三哥哥从前不是莺莺燕燕花间打转就是被林小娘和墨兰逼着读书,府中后宅之事更是从不过问,怎好端端的还管起她懂不懂事了。

  正想不通这庶出哥哥此番为何,却又听他言:“听闻文大人上门求娶时曾向父亲许诺,得盛家五姑娘相许,此生必珍之重之,决不相负?”

  盛三公子这话,轻飘飘,也不知是问谁。

  文炎敬面有愧色,想来也是忆起了往昔。

  盛家五姑娘六姑娘同年出嫁,唯他的嫡五姑娘因他之故被比了下去,舅哥所言的低调,却也不过是维持他面上的说法罢了。

  席间冷了下来,张大人略带尴尬,倒是头次听闻盛文两家还有这档事在。

  没人回答盛三公子也不在意,仿佛那本就是他随口一问。

  “五妹妹自小被母亲惯着,却也该知道女子既嫁了人家,便再不是当初那个被父母兄长娇宠的小姑娘了。你四姐姐为着咱家的名声,被那伯爵府强要了去,梁六那房里庶子庶女通房妾室就没少过。便是与你亲近的六妹妹,顾侯再好,她也是续弦,到如今那姐儿都还养在妾室房里。咱家最好的大姐姐如何,正妻嫡出,外祖配享太庙,又得养在老太太膝下。勇毅侯府嫡出姑娘教养出来的,不也进了侯府高门养着妾室庶子。”

  盛家嫡出的姑娘,一个嫁得高门,管家理事人人夸赞,一个却入了寒门,如此天差地别,却也受了委屈。

  盛三公子明着训妹妹,话里话外却都是那几个嫁了高门的姐姐妹妹,如此一比下来,文炎敬一个寒门举子出身,又哪里来的底气同人家侯府亲贵子弟一番作为。文大娘子没仗着出身处处拿捏就已然是烧了高香了。

  嫁了高门的受些委屈在所难免,为着你们所谓的情义委屈低嫁你家的,如今你不好好护着,让她好歹把失的体面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反倒还心眼飘飘让她更加委屈上了。

  家里出嫁的姐姐妹妹四个,那三个不是抢着去的就是听了父母之命嫁过去的高门,唯这小的是自己挑的人家,也唯她是嫁给了情义,偏她哪头都不比别人过得舒心。

  锦衣玉食没了,所谓的情义之人如今也要纳妾收房,也不过如此罢了。

  听上去,倒有些可笑了。

  盛三公子话里藏话,字字句句说得文炎敬这读书人羞愧难当。

  张大人此前只知文大娘子出身京中盛家,却不知她姐姐妹妹都嫁了侯门,更别提还有个外祖配享太庙。现今觉察错办了事,心下懊恼不已。

  文炎敬深知盛长枫此来是为问罪,羞愧之余又有些被当着这许多人下了面子的恼怒,若不是曾听如兰提起过她在闺中时与这庶出兄长关系并不亲近,恐怕就得疑上几分了。

  转念一想,又觉愧对妻子。

  如兰心思单纯做不出这等事,他心里是明白的。

  盛家嫡出的五姑娘为何嫁了他,他也心知肚明。

  又觉得或是远在京中的泰山大人让舅哥告诫于他。否则这庶出的舅哥又何苦管他房中事务。

  柳氏倒是明白丈夫此举为何,原不过是气四姑娘被迫嫁于纨绔心里有火,如今看那打着情情爱爱的名义,嘴上说着必当珍之又之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娶得他家嫡出之女的才不过几年,初混得人模狗样就忘了当初说过的话的虚伪小人,火气自然更大。

  盛三公子懒懒一坐,把那些年被林小娘压着读进肚子里的礼义廉耻都给来来回回倒腾了一遍。读了那么多年书,多少也算得上是个读书人了,话里话外对文炎敬没有半分指责,只说盛家没教好姑娘,竟还迟钝到要让张大人体贴下属房中之事,实在不该。

  言外之意却是嘲讽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年不节无亲无故管到人家小夫妻房中之事上来。

  一通不走心的道歉下来,文张二人被他一口一个大人臊得脸都快捡不起来了。

  张大人还好,毕竟不是姻亲,顶多后悔自己多事。

  文炎敬却是实打实的姻亲,盛长枫话里话外都是疏离,言语之间全是盛家教女不严之过,这话无论那一句扔出去也只会说盛家深明大义,盛五姑娘纯真年轻,多也不过会有些许妇人可怜盛家五姑娘挑错了人而已,绝归不到盛家半点不好。

  如兰也被长枫唬得不敢说话。

  可这些话在文炎敬听来却如打在他脸上的巴掌,火辣辣的疼。

  我盛家教女不严,纵得她以死相逼心意不改嫁了你这么个负心薄幸之人。

  读书的妙处,大概就是在这了。

  “盛家教女不严,扰了文大人清闲,盛某今日特来接回盛家女,交于她嫂子好好管教,就不叫文大人心烦了。他日若文大人得遇端庄贤淑之贵女,能与之两心相通,或心有蹁跹,只管一纸休书送到盛某府上,我盛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知礼明仪,决不相怨。”

  说罢,只见他丝毫不理会席上几人的惊愕,径直走到如兰跟前,“当年五妹妹离家,三哥哥尚在任上,如今五妹妹都为人母了,三哥哥都还未见过外甥女,今日便一并接上,跟三哥哥回家小住几日吧。你嫂子平日里常念叨你和孩子,也叫她这做嫂子的尽尽责。”

  话毕,柳氏立马会意,玉指轻轻一挥,心腹侍女就低头退下,带人抱孩子去了。

  “带五姑娘回家!”

  盛长枫立于席上,每每文炎敬想要开口,都被他一句“文大人莫要为她求情,我家姑娘如何我自是心里清楚,早前烦扰文大人多年,文大人不怨已是感激,如今就不劳文大人费心了”给堵了回去。

  如兰讷讷,没想明白她三哥哥为她出头为何还要带她回家,还是柳氏趁她愣神之际示意侍女上前半掺半拉的把人给架走了。

  只见柳氏起身施礼,又道怕五妹妹受了兄长责备心里不好受,忙着要去安慰一番,愣把本不亲厚的姑嫂关系说得仿若一母姐妹。

  文炎敬心知如兰一旦被接走想要再接回会是难上加难,却又被盛长枫堵得无话可说,只得眼睁睁看着如兰被柳氏带走,又看着女儿被柳氏的婢子从后院抱出,交到盛长枫手上。

  盛三公子小心翼翼抱着熟睡的小姑娘,错开一步,躲过上前而来的文炎敬,淡淡道:“文大人留步,此去路远,就不必相送了。”

  盛长枫自是不会因为文炎敬要纳妾就逼着他休了如兰,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平常不过,他只是看不得那酸儒做派,又要纳妾又要一副不得已的模样,到头来这礼教还不是得逼着如兰不得不应下。

  要纳要收,大娘子自会安排,哪怕有合意的看上了难道盛家的女儿还能闹着不让收房?轮得着外人送来送去,恶心谁呢。第一个送了不好推脱,第二个再送又是推脱不过,日后人人都走这路子,他姓文的倒是享着齐人之福惬意得很,盛家姑娘的日子又得怎么过下去。

  顾二一个侯爷,送上门的女子难道少吗?人家怎么就能推了,怎么就你文炎敬没法子推?

  什么情深意切,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就这般,以后要受得气还指不定有多少。

  好在柳氏聪明,能教导如兰一二,若再是这般,以后少不得吃亏。

  柳氏教了什么不得人知,文炎敬如何想的也没人清楚,只那次以后,给文炎敬房里送人的倒是没了。反是文大娘子在被文相公三催四请接回家当日就给安排了两个伺候的,据说是托嫂子柳氏帮忙找的,都是老实好拿捏的。

  只是经过盛三公子那一遭之后,文炎敬却不敢再要了。

  文人多重名声,文炎敬也不例外,盛三公子带回妹妹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事到如今还有人在为盛家五姑娘惋惜,若他再没个态度,怕就真要变成被指点耻笑的对象了。且他本就是真心喜欢如兰的,不纳妾也没多大损失,反能有个夫妻鹣鲽情深的美名,何乐不为。

  五姑娘之事就这么过了,至于往后岁月里文炎敬能不能真如自己所保证的那样一心一意相待就是后话了。

  不过盛大娘子想着,应该也是不差的。

  毕竟如今三哥哥归京又升了官,二哥哥又入了内阁,父亲虽不是高位,却也得几分官家赏识,大姐姐夫妻和乐,六妹妹得顾侯爱重,而她也在伯爵府站稳了脚跟,连带着梁六都领了职有了事做,饶是文炎敬以后官途坦荡,也总还是要顾忌着盛家,不敢随意欺了盛家姑娘。

  “当初三哥哥怎的想起给五妹妹做主了?”

  已是不惑之年盛三公子定定看了四妹妹许久,恍然想起妹妹才出生时,他偷偷趴在窗户上往里偷看的场景。那时人都说小娘和妹妹不能见风,不让他看。

  小时候的四姑娘可不比别家孩子生得肉呼,小小一个还没父亲的鞋底大,小脸红扑扑的,也算不上好看,就那小手一下一下动着惹人喜欢。

  那时的盛家三公子就总被妹妹逗得发笑。

  一晃眼,妹妹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微微勾起的唇角被慢慢抚平,盛三公子目光幽幽,许久才道:“四妹妹出嫁那年,我总想着,如果三哥哥当时不是那个一无所成的盛长枫,妹妹是不是就不用嫁了。”

  盛家要名声,法子多的是,只不过多费些功夫,何苦非要将他妹妹嫁了那纨绔。

  起初盛长枫不明白,后来却懂了。

  嫁了他妹妹,既能卖吴大娘子的好,又能攀上伯爵府,他盛家还能处于受害人的位置享受着与伯爵府结亲带来的一应好处,以身不由己那冠冕堂皇的借口保住盛家所谓的清名。

  什么没法子了,不过是另有截近罢了。

  于他也一样,什么为五妹妹做主,他不过听不得那所谓的不得已,瞧不得妹妹委屈罢了。

  什么迫不得已,什么身不由己,什么没法子了,你不做,不要,不入洞房,难不成还有人能站在你床头逼你圆房不成。

  都是假的,掩饰虚伪罢了。

  身份地位及不上,没法子为四妹妹做主,另一个低嫁的妹妹总能让她舒心些吧。

  盛家已经苦了一个姑娘了,总不能所有盛家姑娘都得受尽委屈吧。

  “若三哥哥再厉害些,四妹妹是不是就可以慢慢觅一个心上人,嫁得一个好儿郎了。”

  盛大娘子默然,不知该如何跟哥哥说起,这本就是她精心算计的结果。

  盛三公子起身看向窗外,街巷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赶着归家,远处炊烟袅袅,路上的行人脚步愈快。

  “那年水患,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所见之处皆是流民,那是我在家中时未曾见过的。”

  “抢东西者比比皆是,饿急了什么都吃。”

  “大水涨一次死百人。”

  “逃不过时便举高孩子,只求孩子能活下来。哥哥把浮木让给弟弟,姐姐妹妹或卖身求口吃食供老人孩童活下,或割肉奉养全家。”

  这些,也是我在家中时未曾见过的。

  任上多年,盛三公子见惯了尔虞我诈,见惯了鸡毛蒜皮,也见惯了人情冷暖。百姓间的鸡毛蒜皮、人情冷暖让他从盛三公子真正成了盛大人。

  他算不上爱民如子,更算不上足智多谋,却也做到了问心无愧。

  盛大娘子看向哥哥,记忆中那个对她说出“你家姑娘若受不得委屈自可下堂归家去”的三哥哥到了此刻才算是彻底随烟散去了。

  两年后,盛大人继盛家嫡子长柏之后为自己小娘挣得诰命,真正成了娘亲和妹妹的依靠。

  次年,盛家九姑娘议亲,得父兄做主,挑了个敦厚良善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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