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再次坐定,只是这一次心境,又有些不同。
谷妙妙邀请罗浮梦和柳千巧共桌。
剩下一只食尸鬼,摸着光头左右一看,得,一个个儿的,他都惹不起,非常识趣地躲到角落里去了,不招人眼。
温客行先前大哭一场,那时尚不觉得,现在人又回来了,只觉得丢脸至极,便板着脸坐在那里。叶白衣知他好面子,压低声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总算把人的注意力引开了。
玉璧上定格的画面,再次动了起来。
[画面一开始就是白雪皑皑的长明山。
于剑庐内打坐的叶白衣猛然一睁眼,先是一悲,再是一喜,然后风一样卷进私库,下山当东西去了。]
看他喜滋滋的计算着以后如何如何,三句话不离温客行。
众人心情各有不同,神医谷三人自是欣慰,容炫则是心肝都酸作一堆,他师父私库里一大堆宝贝,除了小时候被他霍霍了不少,长大后,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如今都便宜了那些奸商。
温客行思绪翻涌,想起了两人相识之初,那一顿饭钱,什么银子丢了,敢情这老怪物都是骗他的,一边横了他一眼。
叶白衣心虚,但也理直气壮,“小没良心的,我那是为了谁呀!”
“哼!”温客行还气他,不把自个的命当命,虽说最后有此际遇,但心里那口气怎么也顺不下去。
[叶白衣一下山就掐着时间堵人去了。
堂堂剑仙,不要脸地用一顿饭钱死皮赖脸地,把自己强卖了。]
没想到堂堂剑仙私下里居然是这么一副样子,众人都面现古怪之色。
而那股缠劲,更觉熟悉。
张成岭几次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敢把那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最后还是顾湘,歪着头盯了半天,突然哦地拉长了声音,“哥,原来你也有被人缠上的一天呀!”
可不是嘛!
面对武功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叶白衣,打,打不过,骂,骂不过,可不就是被缠上了吗?
温客行一路被气得跳脚,却又没有办法,谷妙妙觉得这样的阿行,才是鲜活而肆意的,不觉脸上都带了笑。
谷妙妙眼中含笑,“阿行,这样很好,有活人气儿。”
“是呀!”罗浮梦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样鲜活的温客行她,从来没有见过。
笑着笑着,她又沉默了下来,想着她来之前,谷里的那个温客行,虽然和从前比起来,身上也多了丝儿人味,但是比起现在这个,却显得暗沉了许多。
对着那个人,总是害怕被抛下,而处处小心着意地讨好着,而忽略了自己。他如那个人所愿,活成一个人,却也失去了自我。
以前她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始终觉得做人总比做鬼好。然而如今朱玉在前,她才发现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罗浮梦看着玉璧上,你来我往拌嘴斗气的两人,心里微微一动。
七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遮都遮不住,大巫心下奇怪,七爷抿了下唇,止了脸上笑意,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行字--烈女怕缠郎。
大巫略略一怔,同样摇头失笑。
这可不正是他教人家小孩子的吗?没想到这招数还有被人用到他身上的一天。
算不算是现世报?
温客行也想到了,不觉脸上烧得慌,暗骂了一声,为老不尊的老妖怪。
叶白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即便是被温客行在腰间狠狠地掐了一下,脸上也还是乐滋滋,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
[自从叶白衣死皮赖脸地跟上后,两人天天都是鸡飞狗跳。那股子争峰相对的劲儿,说是三岁顽童都有人相信。]
看得容炫一脸生无可恋。
甄如玉夫妇却注意到,叶白衣虽然没个前辈样,但有意无意地纵容与引导下,温客行的性子开朗了不少。
这一路上,虽然没少指着温客行干这干那,但饮食上,每每都是照顾着他的口味。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并不起眼,甚至很容易被人忽略了去,但却如涓涓细流,不激烈,却能滋润人的心田。
可以见到,叶白衣是真的用了心的。
他们两人注意到的,温客行又怎么看不到?不觉心中又酸又胀又暖,老怪物总是这样,平时嘴巴不饶人,但是只要与他有关的事,无论大小、桩桩件件必会记在心里,付诸行动。
温客行侧头看着叶白衣,眼角眉梢都是情意。
[如此打打闹闹三人行至越洲。
温客行和小丫头刚刚出谷,正是对什么都新奇的时候,看什么都好看。
叶白衣也纵着,看他心情不佳,又买了糖水哄他,知他爱甜,还特意让店家多加了两勺子蜂蜜。
“呐,糖水。可别说我尽点你便宜呀!”
“给我的?你这是把我当孩子吗?”
“难道你不是吗?在我面前,你跟个孩子有什么区别,以后可别再说我不爱幼呀!”
“就你话多!”温客行舀了一勺送到嘴里,果真很甜,那颗被鲜血浸泡而变得冷硬的心,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这可是,这么之年来,唯一一个买糖水给他,把他当作小孩子一样哄的。】
是呀!在鬼谷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正常的历练,身体长大了,可心智却还停留在孩童时期,不正是一个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吗?
所以,这一点点的甜,就能让他高兴成这个样子。
谷妙妙看得好笑又心酸。
也幸好,幸好,他的好,终被叶前辈看在了眼里,并愿意为之去守护。
顾湘看在叶白衣,买了一大堆小食,心里也很高兴,觉得这个前辈不错,知道哄主人开心。不像那谁,还等着主人去哄他不说,还不领情。
人都是自私的,她自然是向着自家主人,希望她家主人,一辈子都被人宠着哄着,开开心心。
心里想着这次出去之后,一定要把主人看好了,可不能再让那家伙祸害了去,再找个机会去找叶前辈。
顾湘掰着手指,一笔笔地计划着。
【这一次,因与叶白衣相识在前,虽然一套流云九宫步再次勾起遥远的回忆,但更多却是一股对旧人旧事的怀念。
“曾经,四季山庄以‘四季花常在,九洲事尽知。’而享誉江湖。可惜十几年前,四季山庄的前任庄主大秦怀章病逝。其弟子年幼继位,黑白两道趁火打劫。后山庄众人不知所踪。从此,四季山庄绝迹江湖,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名震江湖的四季山庄,不知还有几人能识?”
“没想到一代江湖名宿,其门下弟子,竟落魄如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
“那戏文里说的什么不肖弟子,是不是,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最后,顾湘的一句无心之言。
令秦怀章面上尴尬又黯然,周絮阴沉着脸,看了顾湘一眼,然而回想自己这十年来所作所为,不肖弟子两个字的评语却是一点也不冤,又只余苦笑。
就连灌时嘴里的酒都是苦的。
虽然他们早知四季山庄最终落没了,但直到此时,才算是将这件事前前后后理清楚了。
龙雀却觉得奇怪,“秦大哥是内家高手,究竟是得了什么古怪的病症,才会一病不起。”
周絮喝酒的动作顿了一顿,刚想叫一声师父,但又想到师父已将他逐出师门,实在是没脸再称他一声师父,只得涩涩一笑,“秦庄主,是郁结于心,对没能救下圣手一家而耿耿于怀。”
对于这件事,几人心中各有思量,五湖盟几人注意到,四季山庄出事,五湖盟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以他们当时的江湖地位,若出面干涉,江湖上的门派,少不得会给几分颜面,四季山庄的处境绝对不会如此艰难。
可是,没有。
张玉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事实胜于雄辩。
其余三人,面上也各有愧色,秦怀章面色略沉,就连挑起这话头的龙雀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昔日好友,尽成路人,心中怎不悲凉!
七爷却轻敲掌心,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整理了遍,越想越心惊。
他前世今生,淫浸朝堂。
在那个地方,什么阴谋诡计没有见过。
四季山庄这件事,看似阴差阳错,可暗地里却始终有一某些人为的影子。
周絮十分了解七爷,见此,不由得出声询问,“七爷,可是看出了什么?”
七爷抬头看他,眼神平静中又透着叹息,“子舒,我能看出的东西,你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只不过是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其他人还在想,这两人在打什么马虎眼?就见周絮眼底最后的一丝光亮也瞬间黯淡了下去,漫上来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
却还强撑着不愿意承认,轻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又实在是笑不出来,只露出一个古怪又扭曲的表情。
“这还只是猜测,作不得准。”
七爷眉眼间已然冷凝了下来,第一次带了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不像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你是不愿意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周絮脸上肌肉抖动了起来,衬着惨白的唇,比棺材里的尸体还要难看。
众人不知他两人在说什么。温客行和叶白衣却想明白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沉默无言。
秦怀章,垂头凝思,神色渐渐凝重了下来。
顾湘扭着头支着耳朵听了半天,却听得云遮雾绕,只觉头大如斗。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听得我头都大了,好好说不好吗?非得像打哑迷似的。”
“你个没文化的小丫头,叫你多读书你不读,看吧,别人说话都听不懂。以后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银子。”温客行恨铁不成钢地在顾湘头上轻敲了一记。
“哥!”顾湘不服气了,捂着脑袋,“我说错了吗?不管什么事,要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这样藏着头,掐着尾的,干什么?”
温客行被她弄得没有办子,只好向七爷拱手,“七爷,见谅,这丫头被我惯坏了,说话不过脑子。”
七爷摇摇头,“阿湘姑娘天真浪漫,是性情中人。”
“所以,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气得温客行翻了个白眼。
七爷被她逗笑了。
复又想起先前的事,又沉了下去,“我怀疑秦庄主壮年去世,或不是偶然。”
不是偶然就是必然,也就是说秦怀章的去世有问题。
空间里除了单纯的三只小的,没有哪个是蠢货,一时之间脸面都不大好看,特别是周絮,如果说先前他眼里还有一丝心气儿的话,如今已然没灭殆尽了。
“七爷,你是说,秦庄主病逝,与晋王有关?”温客行想着与秦怀章那点香火情,终究还硬不下心肠。
七爷见多识广,看人看事,往往能一针见血,如得他指点,对四季山庄而言,不是坏事。
“不错。”七爷心情十分复杂,所有人当中,要说最了解晋王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不作他想。
“现在我们都知道,武库由前朝地宫改造而来。晋王一脉一直在寻找这个地宫,周老太爷奉命寻找,却因种种原因,而将其隐瞒了下来,并将其交予秦先生,这才有了后来的武库。”
“但是晋王生性多疑,他必然不会相信周太侯爷的说辞。无论是为了保住地宫的秘密,还是对周老太爷起了疑心,晋王都不会放过他。这一点,韩英从密室里盗得的秘信就足以说明一切。”
韩英的盗出来的秘信里的确提到,周父是被晋王所杀,而非什么病逝。
“当年,秦庄主与周老太爷交好之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周老太爷一死,晋王一定会怀疑秦庄主,可他却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秦庄主重病。”
秦怀章脸色已然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虽然七爷只是推测,但未必没有道理。
周絮此时已然像个失了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那里。
七爷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秦庄主会重病至止,不外乎有两种情况,一,他是真的病重难医,但晋王一定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二是……”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就听温客行道,“二是,重病之时被人做了手脚。”
“不错。”
“看样子,七爷认为是第二种。”
“是。”
“为何,这么肯定?”
“本来我也只是猜测,但真正让我确定的,正是温公子的一句话。”
“黑白两道趁火打劫。”温客行略略一想就明白了个中缘由。
“不错。”七爷出身皇室,每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一句话都要拐三拐的人,在看一件事,自与常人不同。
“四季山庄既然敢以‘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而屹立于江湖,必不是浪得虚名。”
其他人都听得仔细。
“而一个江湖势力,靠的绝不是庄主一人之力,而是庄中弟子各司其职。这种情况下,纵然庄主出事,幼主继位,一时半会手忙脚乱,但绝对达不到无法运转的程度。可四季山庄衰败得太快。”
“那个时候,黑白两道同时施压,这才逼得庄中众人,无路可走。”周絮语气有些急切。
七爷知他的心乱了,这才失了分寸,“众人忌惮的从来不是秦庄主这个人,而是四季山庄的情报能力。他们难道就不怕把四季山庄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可他们既然敢大张其鼓的找上门来中,定然是从某些人那里得到了保证,才没有后顾之忧。”
当世之中,除了一方权臣,又有谁有这份底气?
“幼主继位,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外优而内患。无路可走之时,有人愿意施以援手,必然能令其感恩戴德。”
以前,温客行心中也隐隐觉得这事有些不对,但毕竟只局限于江湖恩怨,并未往朝中势力去想如今被七爷一言点明,也迅速理通了其中的关窍。
“所以,此举不仅可以把周絮这个除了晋王一系之外,唯一可能知道前朝地宫秘密的人,掌握在手心里,还能令四季山庄为其所用。如此看来,倒是玩的一出一石二鸟!”
“不只。”七爷看了看周絮,似有不忍再说,但是事已至此,说一半留一半也不是他的作风,而且前车之鉴虽痛,却也可以规避后世。
“晋王想谋夺皇位已久,四季山庄的情报能力正是想要的,他借用四季山庄之人,建立天窗,又何尝不是借刀杀人,卸磨杀驴?”
想到四季山庄门下众弟子,除了一个周絮利用漏洞,从天窗那张巨大的网里逃了出去,其他人都折在了里面。
要说这其中没有晋王的手笔,没人会信。
周絮想要大声喊叫,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七爷的话,未必是假,因为这样的手段他也同样用过。
七窍三秋针之刑似乎又发作了,痛得他眼前只看得见一片片模糊的影子。
他佝偻着身子,狠狠地抓住胸前的衣襟,十指用力到发白。
可笑,真可笑!他这一身何其可笑!
他以为自己,艰难抉择,投靠晋王,是为年幼时的理想,也是为保四季山庄众人,没想到居然只是别人的一个圈套。
害得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他以为的辅佐明君,结果却有杀父之仇,他以为的为天下苍生,结果却是陷害忠良,乱了大庆根基。
可真正是于国无利,于家无益。
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就算有朝一日下了地狱,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哈……哈……”周絮仰天大笑,声音悲怆嘶哑。
秦怀章心有不忍,想劝说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却发现嘴巴变成了两块石头,连动一下也是不能。
周絮纵然有错,识人不清,辩人不明,可是他就没错了吗?
如果,当初他没有接手琉璃锁,没有明知道那是前朝地宫,还将其交给容炫等人,任其改造成武库,是不是后来的事,都不会发生?
先前,他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武库之事,他并没有参与,还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劝说,可是现在呢,他还能理直气壮吗?
七爷看到这样的周絮,想到过去种种,到底还是无法放任他不管。
大巫知其心意,身形一动,跃到周絮身后,一掌敲在他后颈,让他昏睡了过去。
秦怀章忙问,“子舒他怎么了?”
大巫把了把脉,“心绪起伏太大,内息混乱,睡一会儿就好!”
“多谢。”
大巫摇摇头,又退回到七爷身边。
经此一朝,秦怀章沉默了很多,龙雀看他意志消沉,忍不住劝道,“秦大哥,等回去之后,就把这东西,毁了吧!我们这些江湖草莽还是不要参合进朝堂为好。”
“你说得对。”此时,心中已有了决断。
若是只有他一人还好,可他身后站着的是整个四季山庄的人,他作为一庄之主,得为他们的生命负责,不能任性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