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炫磕头之时，温客行就侧身让到了一边去，容炫狼狈悔恨的样子并没有在他心里落下半点波澜，只一心看着叶白衣。
他一直知道，叶白衣对这个徒弟还在意的，不提故人，只是不想让他为难罢了。
看着玉璧里暗自落泪的叶白衣，温客行心里也不好受，老怪物总是这样，对他事事周详，什么都打算好了，自己心里的苦，却自个儿一人咽下。
想来夹在他与徒弟之间，也不太好受吧！只是他从来不说罢了。
“老怪物，出去以后，我们去长明山吧！”
这几年，两人天南地北地到处跑，去了好多地方，唯独长明山，除了先前那次送容炫归山以外，就再也没有去过。
温客行知道，叶白衣在顾忌着什么，可他也不想想，他不愿自己为难，自己难道就不会体谅他的心情吗？
再说了，左右不过是去祭祀死人罢了，以后陪在老怪物身边的，可就只有他，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句话他终于说出了口，原来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难，想来有些事，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是真的放下了。
叶白衣稍微一想，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心里也有些高兴。并不是温客行的不计较，而是因为他心里最后的结终于打开了，往后也不会成为他的困扰。
“好，一起去。”
容炫不知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还在那里扭扭捏捏的，“师父……”
叶白衣这个时候心情好，难得给了点好脸色，但是对着他那张脸，也好不到哪里去，没好气地送了他一个字，“滚。”
容炫虽然不知道这短短的工夫发生了什么，但是一看他师父那张面孔，就有一种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又变得不一样了。
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但是那自进入空间以来，横梗在他与师父之间、无形的东西似乎不存在了。
心思单纯的武夫，没那脑子去琢磨那么多，得了话，就开开心心地滚了。
那一脸蠢样，令叶白衣根本没眼看，想他与长青不说是人中龙凤，但也是世事透彻的，怎么就教出这样的蠢货。
容炫看不出来，但一直站在旁边的岳凤儿，却看得清楚，心中对温客行又是歉疚又是感激。
但她也清楚，温客行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能将这些感激藏在心底，打定主意出谷之后，她与夫君若能平安渡过此劫，必将这样好好地看顾着衍儿，护着他平安快乐地长大。
【龙雀最后将龙渊阁的机关术传给了张成岭，让他将这点手艺传承下去，不至于失传。
最后请求周絮将身上铁链斩了，让他好好的去九泉之下见故人。
周絮将白衣剑递给了温客行，让他去了结这段因果，一直到最后温客行都没有说出自己是甄如玉后人的事。
最后亲自动手，成全了龙雀。一个跪拜，还了龙雀当年对温家的那点相护之恩。】
甄氏夫妇对着龙雀躬身致谢，“多谢龙兄弟，为我一家所做的一切。”
龙雀其实到现在还有点蒙，也拒不受礼，“我不过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比起贤伉俪，还差得远了，可惜还是没能帮得上你们。”
龙雀受之有愧，修建武库之事，他也有份，甄家反倒是无辜受累多些。
他这么做其实也不过是赎罪，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点罢了。
说来可笑，他们这些人，随便哪个走出去，不是人人称赞的英杰？
可惜就因为一件错事，最后都不得善终，还累得家人也跟着受难，连带后人也不得安宁。
当真是报应。
甄如玉夫妇看得分明，龙雀当时走不开，是因为其夫人羽追难产，否则以他的性子，必然是要出面的。
唯一令他们想不明白的，反倒是秦怀章。自从容炫与五子比武出事之后，后面一直都再没有他的消息。
无论是容炫大开杀戒，被江湖围剿，于青崖山自刎，还是神医谷遭难，圣手夫妇被逐师门，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些事，哪一桩不是轰动整个武林的大事？就连那些宵小之辈都知道，他们不相信，一向以情报著称的四季山庄，会不知道。
可是自始至终，四季山庄的人，都未曾现身过。
他们不想以恶意来猜度人心，可是，看过了太多的人性卑劣，他们这个时候很难再去轻易地相信人心。
秦怀章稍微一想，就知道甄氏夫妇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可对方已坐了下去，只留给他一个冷淡的背影。
只得把话又咽了回去，这个时候再提倒显得他心虚，只好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巫看了七爷一眼，七爷摇摇头，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行字，‘四季山庄，明哲保身。’
大巫立刻就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容炫已成武林公敌，凡是与他扯上关系的，都不会有好下场，看甄氏夫妇和神医谷就知道了。
四季山庄再厉害，也抵挡不了整个武林的怒火，而且看五湖盟行事，未尝没有杀人灭口的意图，只要容炫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他们五人也是那盗书之徒。
抹去了那段不堪，可以保住五人名誉不损，琉璃甲不失。
只在琉璃甲在手，拿到钥匙，随时都可以打开武库，学习里面的各门武学。就算五子没有那般心思，但是五湖盟其他人未必没有这般野心。
五湖盟是天然的盟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不会泄露机密。
龙渊阁太神秘，机关之术独步天下，是个硬骨头，至于四季山庄，地宫本来就是由秦怀章所提供。
只要秦怀章是个聪明人，就不会自找麻烦，一些事只会烂在肚子里。
唯独甄氏夫妇不同，一来他们与容炫的关系本就亲密，这是直接摆在明面上的，手上还有钥匙。
对付他们，可谓是一举数得。
不能说秦怀章做错了，只能说立场不同，考虑的事情不同罢了，毕竟这世上如甄如玉夫妇那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在叶白衣下山寻找真相的时候，他却不应该隐瞒。
他不说，七爷也能猜到几分。
以叶白衣的性子，初闻爱徒惨死，知道真相后，必然要找罪魁祸首清算。
他们这群一起干了蠢事，又没有担当，做了缩头乌龟的人，定然也会受到迁怒，祸及四季山庄。
在他不敢保证，叶白衣会为此做到什么程度的情况下，他不敢拿四季山庄冒险，能拖一时是一时。等过个几年叶白衣不那么气了，再上长明山请罪。
还有一点，武库乃前朝王族地宫的事，如果走露了风声，定会给周家血脉周絮带来麻烦。
一个是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一个是半路认来的弟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所以，为了四季山庄，也为了保周絮平安，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平息这件事。
否则以四季山庄的本事，真的查不到甄家夫妇为谁所杀吗？
鬼谷杀人，其手法自然与一般的江湖人士不同。
查到甄氏夫妇为谁所杀，自然就能猜到小甄衍的下落，可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为什么？因为继续查下去势必牵连甚广。
历经了七世，七爷看到的，经历过的太多太多。
所以，这些人以甄家一家的血，换来了武林长达二十年的平静。
年轻力壮、武功深厚的秦怀章，会英年早逝，心中那个结，未必不是因此而起，并非如周絮所言，错失徒弟。
也许秦怀章从一开始就当甄衍死了，不然那幅九九梅花图里，为何没有代表着温客行的那一朵梅花？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出现在那幅寒梅图上。
理清了心中的思绪，自问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看尽了宦海沉浮，家国兴衰，这世上再难有人能撼动他的七爷，这一刻，还是觉得心生悲凉，为这个世道，为人心鬼蜮，也为那一家人。
叶白衣和温客行没有理会那边的几人，神色间带了点莫名的意味来。
叶白衣那一世初闻徒弟之死因，又怒又伤，没有留意到更深层的东西，如今再看一遍，算得上历经三世，曾经那点事前前后后他一清二楚。
看一件事物的角度又发生了变化。
温客行和他一样。
龙雀虽然说的是事实，但是每个人心中多少都有些偏向，这些偏向在述说一件事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带进去，变成对自己有利的一面。
龙雀他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温客行’本就于善恶之中行走。
曾经周絮一次又一次地否定，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而他如今所言，成功促使了那颗种子不断壮大，压垮了‘温客行’最后的那一点坚持。
周絮不断地、重复地告诉他应该怎么怎么样，龙雀又告诉他一些当年的真相，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冤枉了好人，做错了事。
让他二十年的坚持溃于一旦。
他本就于血仇中成长，没有了这些作为支撑，他就如被抽了筋扒了骨。
看着玉璧里‘温客行’有些崩溃地哭泣，想起自己曾经也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满手血腥的自己不配为圣手夫妇之子。
是叶白衣一直不停地告诉他，自己没有错。他才没有在善与恶之间被拉扯崩溃。
玉璧上的那个人没有他幸运，他遇到的是周絮。
为了变成对方期待的模样，慢慢地剥离自己鬼主的身份，抛却刻进骨血里的东西，他正在手亲手抹杀自己。
温客行看着慢慢变得不像自己的自己，突然觉得凉切心骨，那个被强行改变的自己，还是他自己吗？
剥离了鬼谷的二十年，他还是温客行吗？
如果世间再无温客行，那剩下的又是谁？甄衍吗？可事实上，甄衍在二十年前，进入鬼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温客行，也只能是温客行。
所以，这个活着的人，究竟是谁？
温客行从来没有这么恐怖过，他不敢想象，如果当初没有遇上老怪物，他是不是也会像周絮所期待的那样活下去，变得面目全非。
更让他心惊的是，周絮在得知他的身世之后骤然转变的态度。
所以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知己的人，心里认同的，从来不是作为鬼主的温客行，而是四季山庄的二弟子，甄衍。
温客行的存在，正在被他一点一点地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甄衍。
多可悲。
叶白衣知道他一定是想清楚了这些，心痛他的同时，也无比后悔，当时他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再仔细一点。
以为周絮是真的关心他，在意他，再加上又是小崽子所求，就走得洒脱。
却不知他这一走，再回来时，看到的那个人，如被拔了刺的玫瑰，美则美亦，却失了灵魂。
而那个时候，他再也无力去改变什么了。
玉璧里周絮突然转变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是为着什么。
他只欣喜于找回四季山庄还尚存的弟子，使其后继有人，自己可以走得无牵无挂。
既成全了自己，也得保四季山庄传承不灭，却没看到温客行的挣扎和痛苦。
周絮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温客行本就是四季山庄之人。
甄如玉则暗自警醒，看了看谷妙妙，示意她找个机会跟小姑娘说说，看能不能点醒阿行，务必不要让他再与周絮扯上什么关系，这样一个人，还是离阿行远些好。
还有四季山庄，既然无缘就断干净些。
只是不知阿行为何对四季山庄如此执着。
【像是窥知到他的心思，玉璧上立刻出现了温家一家三口的身影。
谷妙妙一个弱女子拖着伤残的丈夫，带着年幼的儿子，不断地躲避着那些江湖人的追杀。
正要死于那些人的剑下之时，秦怀章从天而降，将他们救了下来。
那一刻秦怀章的身影和那一闪而过的剑光，成为了小甄衍眼里救了他们一家的大英雄。
还有小小的周絮，那是那段兵荒马乱中唯一的陪伴。
甄衍也在父母的同意之下，拜了秦怀章为师，成为了四季山庄的二弟子。】
看到自己那副惨样，甄如玉神色黯然，又有疑惑，“阿行，你既然已拜秦庄主为师，又为何会流落鬼谷？”
温客行看到甄如玉眼底微微的期待，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却不愿意多说，“接着往下看吧！”
甄如玉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没再多问。
秦怀章想了想猜测道，“也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然后看向周絮，“既然为师已经收了阿行为徒，为何没带他们回四季山庄？”
周絮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当时师父有要事在身，无意间救下圣物夫妇，当时时间匆忙，来不及布置，只能将他们安置在小村子里，以三月为期，没想到后来……”
虽然周絮言语里颇多开脱，但是个人都能听出其中的不妥。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号称‘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的秦怀章，竟然还只是无意间碰上，才出手相救的。
是不是意味着，他从未主动寻找过。
且不说，将要去办的事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无视兄弟朋友的生死安危。
四季山庄不只是他一个人吧，就算他走不开，大可以调来四季山庄众人前来接应，可不比将一家三口扔在小村子里强？
秦怀章一听周絮的话，就知道要遭，想要解释，可是未来发生的事，他是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为何，只能干巴巴地接了一句，“倒真是天意弄人。”
甄如玉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从这一刻起，不只是五湖盟诸子，其他的人同样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龙雀心下悲凉，他们几人怎么竟走到这一步了呢？
温客行无声地笑了笑，眼底清凌凌的一片冷光，最后的那点念想终于还是散了。
当年，所有人，都有这么那么的苦衷，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唯有他们一家注定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
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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