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高邮不战而降后，燕军欲渡江进京，再遇盛庸抵抗，朱允炆遣庆成郡主与朱棣谈判，表示愿意割地。
四年了，当我在军中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忽然想起四年前他趁夜带着小北小平逃回北平的情形，竟然已经四年了。
我们被士兵带到他面前的时候，显然他也很惊讶，竟然会在此刻见到我。
庆成郡主一见到他，就向他提出了皇帝的态度，皇帝愿意割地，划江而治，请燕王顾念高皇帝以及黎明百姓，停止干戈。
从进帐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看着我，直到听庆成郡主表态完，他才缓缓地扶起她，轻笑着说，“此奸臣欲缓我，以俟远方之兵耳。”
果然，他又怎么会轻易同意呢？
说着，他便说天色已晚，请郡主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回宫复命。
郡主无言以对，转头看着我，她哪里敢在燕军多作停留。
朱棣见她看向我，也假意转头看我，缓步上前扶起我，“张大人，你也来了。”
我起身站在他身前，低着头没有看他。
他注视着我，却开口说着，“阿姊，请稍事休息，本王还有话要同张大人说。”
庆成郡主看着我，不知所措，我请她在外间候着我，不妨事。宁王和小北他们也迟疑地看着我，我知道，此刻他们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绝不能出任何差错，他们怕我的突然出现，会扰乱朱棣。
朱棣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出去，宁王看了我一眼，对朱棣低语道，“大军即将渡江，即刻便可兵临城下，四哥切莫大意。”
他仍旧看着我，听着宁王的话，他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本王知道。”
说罢，宁王犹豫再三，又看了我一眼，还是出去了。
待帐中只剩下我和他的时候，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他背过身，冷冷地问着，“你是来为朱允炆求情的？”
我没有回答他，其实我早知道他根本不可能答应什么和谈，止战干戈。那么我此番来这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请他最后一刻放过朱允炆，还是我自己内心想见他一面？
他见我始终沉默着，迫近我，目光冷冷地直逼着我，“我从北平挥剑应天，这把剑上现在系了多少人性命，现在让我收剑？不可能了，我若此刻收剑，下一刻，它就横在我的头上。”
他沉沉地看着我，说道，“即使是这样，你还要我收手吗？”
对朱棣、宁王他们来说，他们是拿着身家性命在造反，几乎是将自己的脑袋悬在剑上，不要说庆成郡主还是我，就算朱允炆此刻亲自画押盖章，他们也不会同意收手。
何况此刻还没到最后，胜负还没有定数，他们不像我和小玩子一样知道了最终的结局，所以无论如何，他不会罢休。
我淡淡说着，“庆成郡主此行的目的已向王爷表明，而我……我只是借着护送她的名义，想来见见你。”
我抬头看着他，风霜刀剑的四年，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清贵盛气的王爷，当年我们争吵着讨论着爱情和自由，此刻却显得不合时宜。
我极力想忽视他此刻深情的目光，也克制着自己内心对他的念想，我此次来，不是为了和他谈情叙旧的。
我忽然轻轻地跪在他身前，他愣住了，因为我仿佛从来没有跪过他，我静静抬头，缓缓地说着，“我当初也是像这样，跪在朱允炆面前，求他放了你，无论怎么样，他最终是答应了。朱允炆当初放了你，世人骂他糊涂放虎归山，你也嘲他妇人之仁，而我现在却不能袖手旁观，他放了你全了我对你的情意，现在你有你的苦衷不能放过他，而我却不能对他忘恩负义、背信弃义，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朱允炆死。”
他听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完这番话，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好一会，才问道，“你……预备怎么样？”
我没有躲避他的眼神，淡淡说着，“若此次和谈不了，臣即刻回应天，身为大内侍卫，就算到最后，也要拼死护卫皇上周全。”
他忽然俯下身，伸手捏着我的下巴，“你……”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着，“你以为你做这些可以改变什么吗？”
我被他捏着下巴，脸直视着他，许久未见，我们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面对，“我早就知道，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从十年前来到这里，生死际遇早就由不得自己，我不想也无能力改变这已经注定的一切，我所坚持的，就是不想被这个世界改变。”
说完，我忽然轻轻笑了笑，淡淡说着，“这话或许让你见笑了，我身如微末，却仍觉得有自己该做的事。”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决定在他眼里是多么可笑，我根本阻止不了他，现在任谁也阻止不了他。可是他有他要做的，我也有我要做的。
我直视着他，轻轻说道，“你若不能放过他，请尽管放手去做你该做的事，只是请成全我对他的信义。”
他目光幽幽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看透，许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挣脱了他的手，慢慢起身，向他轻轻施了一个礼，说道，“臣即刻护送郡主回京，祝愿王爷诸事顺利。”
待我转身出了军营大帐，就被帐外的士兵拦住了。我看到宁王也一直在帐外候着，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却不似刚才那般戒备，我与他相识不多，此刻他却轻轻开口说了一句，“许久未见。”
我淡淡笑着，没有同他说什么，正欲离开，士兵仍旧不肯放行。宁王他们都朝朱棣所处的军帐中望着，等着他的发话。
片刻，便听到帐中之人声音微沉地说了一句，“放她走……”
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还是动了一下。罢了，今天至少见了他一面，不知怎得，我才刚从里头出来，竟有些想他了。
我没再说什么，便同庆成郡主汇合，一起驾着车，离开了燕军军营。
……
刚出了军营，到了郊外一处，仿佛就觉得有黑影一直跟着我们。忽得树影摇动，便觉得有飞箭射出。
即刻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高煦，住手。”
忽得一个箭影飞过，一个身影挡在我身前，是朱棣。他从刚才就一直跟着我吗？
只听那少年扬声说道，“父王，不可放她们回去。”
那声音从树影中走了出来，手中持着一柄弓箭，冷冷地看着我，是朱高煦。
朱棣转身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没有受伤，转头望向朱高煦，严声喝道，“你给我回去。”
他被朱棣的吼声吓住，转头静静看着我，目光里是与年龄不符的狡黠狠愎，他沉默地盯着我，莫名的敌意让我有些发怵。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在朱棣的命令下，他还是离开了。
朱棣转过头看着我，说着，“那孩子鲁莽冲动，却在这几年中救我多次。他怕你们回去为建文报信……你勿生气。”
我听说过，朱高煦多次于危难中救过朱棣，为人又聪明，比起仁厚多病的朱高炽，朱棣倒是很看重朱高煦这个儿子。
我没说什么，抓起他的手臂看着，“你手怎么样了？”
他见我抓着他的手，仿佛才想起来方才手臂被箭伤到，他看了看手臂，抬手轻轻抓着我的手，笑着说，“这点擦伤，不足挂齿。”
我看着他抓着我的手，想到方才在那帐中我们仍冷脸相对，此刻他却为我受伤了。
我抽出手，从身上拿出创伤药，将他拉在一侧，在那伤口处上了药，又用帕子将那伤口绑了起来，说着，“虽伤的不深，但也毕竟流了血，这行军之中环境多么恶劣，伤口再感染了怎么办。”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为他包扎伤口，嘴角轻扬地说道，“随身带着伤药，这是做好可能受伤的准备了？”
我抬起头，见他正注视着我，轻声说道，“乱世之中，总要时时想着自保。”
我正为他包扎伤口，此刻凑得很近，仿佛都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伤口包好，我忙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他一把拉住，他一个用力，我就被他拉到怀里，他身上的铠甲，撞得我有些生疼，我用手抵在他胸前，抬头看着他，却见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派人先送郡主回去……”
我转头看了看还在马车里的庆成郡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朱棣喊了一声，周边便有两个士兵出现，按他的吩咐，正欲护送庆成郡主回去。
那庆成郡主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来，目光恐惧地看着我，我见朱棣心意已决，又不想在她面前暴露我和朱棣的关系，便上前轻轻对她说，“郡主放心，你是燕王之姊，何况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燕王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臣奉命还有话要对燕王说，你先回去，我即刻就来。”
她看了看朱棣，终是点了点头，便在两个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
朱棣正站在一侧，静静听着我对庆成郡主说的话，我本来也是在提醒他，不要乱来。等他们离开了，他朝我走近，没有说话。
我俩相对立着，他将我留下来，这种情况下，我却不知还能跟他说什么，正欲转过头，却忽然被他一把抱起，起身上了马，我被他抱在身前，紧张地转过头看他，“你做什么？”
他笑着握紧马绳，看着我，“紧张什么？两军交战，你又是使者，我还能吃了你？”
我一听他语气轻浮，便抬肘重重朝他的胸口打了一下，他反倒没生气，笑着搂紧我，“别忙，我带你在军营附近走走。”
我被他紧紧搂在胸前，我知道身边其实还是有很多士兵，为怕声张了，也不便反抗他。
没想到这些年朝思暮想的人，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靠得这么近。他还是这般强势又随心所欲，一点也不懂得尊重我的想法。可是其实，我又何尝不想，离他近一些。
他骑马带我在军营四周转着，一点一点给我说着这四年他是如何从北平起兵，又是如何南下受阻，多次无奈返回北平，又重整旗鼓挥师南下的事……
这些我都知道，他的每一个行程，前方有报回来，我都在朱允炆身边听到过……
我静静靠在他身前，低声说着，“你让我看了军营守备的情况，你就不怕我回去通风报信？”
他从后头轻轻握紧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语着，“我信你，绝不会害我。”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他说的没错，无论我怎么样为朱允炆求情，可是我又怎么会害他呢？他是朱棣啊……
他见我低眸垂眼，便伸手扶着我的下巴，将我低垂的脸抬起，轻轻侧过看向他，我的后背贴在他胸前，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声，他暧昧地朝我的唇凑近，呼出的气息扑在我脸上，“我记得四年前你对我说过，如果我渴望得到某样东西，我得先失去它，如果它回到我身边，它就是属于我的，如果它不会回来，我就从未拥有过它。”
那是在朱元璋将死之前，我决意与他决裂，他却穷追不舍，我心下一恼，随口对他说，是有意激他的。没想到他记到了现在。
我愣愣地看着他，想着他说的这句话。
他握着我的手，开始从我腰间轻抚而上，他碰着我胸口的时候，我微微颤抖着，他没有乱来，手指流连到我的脖颈停留住，目光暧昧地注视着我，幽幽说着，“四年前我失去的很多，那么这四年，它们回到我身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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