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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帽戏

权力之昂

苦夏悍阳,凶如烈焰。

大地因灼热龟裂,溪潭干涸化淤泥。田间作物枝枯叶黄似干柴,似乎只要再热那么一点就会凭空自燃。

这种酷热已经持续了半月,整个东洲皇土都陷入了一片由高温而造成的停滞中,就连地处北疆的冀北城也未能幸免。

平日里在集市上吆喝叫卖的商贩们全都偃旗息鼓,全然没有往日的风采。富人们躲进了深宅中的冰室里以此度过一段难熬的日子,穷人们则只能不断往嘴里灌着凉水,期盼三颗月亮早些驱散这份酷热,好趁着月色出门求一顿饱饭。

整座城市近乎瘫痪,唯一还能一丝不苟坚守在岗位上的,便只剩下面色惨白,在中暑边缘徘徊的卫兵们。

偌大一个冀北城在大白天竟然好似阴元时分的坟冢静谧诡异。

阳元时分,一阵马蹄声踏碎了这份沉闷的安静,让整个街市难得有了一丝活力。

几个街边的小贩以为生意来了,立刻强打精神准备开始吆喝叫卖,可当他们朝那马蹄声的方向望去,便又缩回了席棚的阴影下,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变得更加沉默。

马蹄搅动热浪,由东向西穿城而过。四名骑手均是身着苍灰短布衣,腰横金刀,一副武者打扮。

他们各骑骏马分为前后左右,把一乘马车护在中间,车上插着一杆烫金大旗,上绣金刀镖局四个大字。

金刀镖局镖主钱粮臣端坐车上,他身着金丝绸宽袍,头戴宝玉紫金冠,肥硕的身体蜷缩在伞盖的阴影之中,好似生怕漏出自己的白肉被阳光灼伤。

一串佛珠在粗壮的手指间被不断捻过,隐藏在乱髯之后的是满脸的疑惑。

师兄已和他多年没有往来,今日却托人带来口信请他过府一叙,还送来了这串佛珠,想来定是有要事相商。

可纵使他把这串念珠盘到发亮,也想不出隐居多年的师兄有何要事召他前去。而师兄之邀又不得不去,他也只好顶着能把人晒化的太阳驱车前往。

再看看街道两侧的商贩个个无精打采,路上别说行人,连条狗都没有,钱粮臣心中更是觉得烦闷,身上也燥热难忍,似乎有什么不安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即便有伞盖遮挡,他额头上的汗珠也依旧不断爬下他那张粗糙的胖脸,跌落在他突出的肚子上。

哪怕有个行商叫卖的让我看看热闹也好,这狗日的天气。

他心中暗骂,但凡有个街上有些买卖客商,自己能看个热闹,也不至于如此心思烦乱。

可实际上即便没有如此闷热的天气,商贩行人们只要远远望见金刀镖局四个字也会远远避开……

“呼……”钱粮臣深吸一口气,擤出两道带着焦躁的热浪,他急需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来减缓心中的烦躁。

正是烦躁之际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深沉悠长,在如此安静的街道中似是一曲妙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心地光明事事祥,莫从左道输阴阳……叮铃……平时暗把贤愚辨,才有高人助已长……叮铃……”

钱粮臣顺着街上唯一的声音望去,见不远处的街道旁正有一卦摊,摊主身着土黄道装,上绣三月卦纹,白面三绺,鹤骨仙姿,平津幡无风自动,远远看去都觉得犹如清风拂面,顿时便觉不那么热了。

“驻车。”他招呼道。

马夫紧拉缰绳,四匹马儿嘶嘶鸣叫,好不容易才协调好彼此的步伐,缓缓停在那小小的卦摊前。

钱粮臣起身下车,胖大的身体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令马车为之震颤,他站在卦摊前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浑身僵硬的骨骼嘎嘎作响。

肥硕的身躯像一座小山遮挡了阳光,投下的阴影罩住了面前的卦摊。

那卦摊的主人面对眼前这位客人不为所动,依旧坐在椅子上,手里法铃轻摇,发出阵阵凝神的轻响。看着就如同一颗经历了千年风吹雨打的古松,山峰崩于面前依旧岿然不动。

“道长,看相。”钱粮臣见道长双眼闭合,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便提醒道。

也不等对方回复,他便一屁股蹲坐在与他身材相比尺寸略小的马扎上,以肘撑桌,掌心朝天摊到了道人面前。

手掌下落的重量砸在杂木小桌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此刻那卦摊的主人才微睁二目打量着面前这位客人。

钱粮臣见道长的表情并未因为自己镖主的气势而产生任何变化,心中便更是断定此人有些道行,毕竟诛神之难后依旧以此为生的人少之又少。

十五年前,被称为恶龙的天启皇帝九方昊,只因高僧慈恩劝其仁政,便下灭佛令,火烧金光寺。后偏执的皇帝又恐被教门中人反对,进而在整个东洲皇土颁布了罢黜宗教的荒唐法令。

那场浩劫中所有宗教都受到了波及,修士僧众被发配充军,百年古刹化为废墟。其自封为神,宣称其他宗教供奉的都是伪神,一时间百姓被夺去了信仰的权力,因此被称此为诛神之难。

虽说这位暴虐疯狂的皇帝早已不在人世,但朝廷对宗教的态度依旧,因此那些在当年逃过一劫,现在依旧以道士身份活动的人定是有其过人之处。

突然钱粮臣觉得掌心一阵难忍的刺痒,似针扎蚁噬,刚想抽回手,却感到一阵无法抗拒的力量牢牢牵住了自己的手腕。

钱粮臣正欲发怒,掌心的感觉却消失无踪,甚至整个人都觉得一阵舒畅,似乎微风拂面酷热消散。

他抬头看去,只是道长用两根手指,由他伸出的右手手腕划过那布满老茧的手掌直到中指指尖。

“福主,好筋骨。”道人开口道。

钱粮臣已多年不习武艺,可手掌上厚实的老茧早已表明了他武者的身份,这点但凡有点江湖经验的人都能判断。

“唉。”他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是来看相的,又不是来看筋骨的。”

道人松开了钱粮臣的手腕,张口便说了一段卦诗,“青灯伴读悦童声,文武艺双全。恶政乱法斩佛缘,善恶一念间。为钱粮,入俗世,历劫为祸患。福满灾至成必然,有借终有还。”

卦诗朗朗,每个字都清晰地送进了钱粮臣的耳朵,本来因为天气而感到炎热的钱粮臣现在浑身冰冷,仿佛此刻他正赤身裸体地站在极北永冬冻土之上被寒风拍打。

这首卦诗不需解读,钱粮臣也能明白其中正暗合了自己的一生经历。

他惊愕地看着面前的道人,那道人微睁的双眼如此清澈,似乎能看透自己的一切。

“你到底是什么人?”寒意褪去,燥热重新占领了他的情绪,钱粮臣质问道。

道人依旧面色平静,只说道,“无门无派,荒山野道罢了。”

“荒山野道?依照囚龙律,泓朝以内任何宗教都属非法,你虽无门无派也属三玄门人,竟敢光天化日地在冀北城内妖言惑众,就不怕我拿你到官府?”钱粮臣威胁道,他想以此缓解被人看透生平的尴尬。

道人闻言并不惊慌,淡淡说到,“福主若拿我见官,便是灾祸之始,难道您就不想在即将降临的厄运到来前逆天改命,寻求一线生机吗?”

此人把钱粮臣的生平算得如此准确,这让他心有动摇,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他便问道。

“何解?”

“物归原主。”

“何物?”

“碧华神元经。”

“啊?!”

钱良辰闻言怪叫一声,肥硕的身体像是被那只小马扎上弹开一样向后一跃,乱髯颤抖,神色惊恐。

他的四名弟子见状,个个金刀出鞘,只要镖主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去将这名妖道乱刀砍杀。

但那在冀北城不可一世的金刀镖局镖主,此时竟像是一只受惊的野猫。他警惕地打量着道人因为热浪而扭曲的脸,连呼吸都变得安静,片刻之后他便窜上了马车,夺过车夫的马鞭驾车而去。

四名弟子不明所以,见镖主离去便收刀入鞘,也上马一同离去。

“怪哉,怪哉。”钱粮臣一边驾车狂奔,一边念叨着。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格外困扰,先是师兄的来信,后又是那奇怪的道人,再加上酷热的天气,这些事情混在一起足够让他心思混乱。他现在只想见到师兄,把这一切问个明白。

马车一路狂奔,出离冀北城,在郊外的一处庄园停下。

那庄子枣木大门紧闭,上挂一块牌匾,写着安乐庄三字,他的师兄朱名禄五年前便在此隐居。

钱粮臣等不及他人叫门,自己翻下车架,叩响大门。

暗红的宅门吱嘎嘎发出一声艰涩的吟唱,裂开一道门缝,一阵不自然的阴风夺门而出,其中夹杂着让钱粮臣熟悉的味道。

见门未插着,一行人鱼贯而入。

庄内陈设摆放整洁,偌大个庄子并无人迹。钱粮臣见四下无人便更觉蹊跷,手下四名弟子也觉诡异,不由利刃出鞘警戒起来。

“有人!”忽然一名弟子叫道。

钱粮臣瞥见一条黑影穿堂而过,便带着四名弟子也追至后院。

刚踏进后院,一阵血腥味便席卷了众人面门,钱粮臣此时才会想起那熟悉的气息是鲜血的味道。

只见朱家二十四口个个横尸内院,每一具尸体的胸腹处都有一道漂亮的贯穿伤,一剑夺命,毫无半点拖沓,可见行凶之人手段高超。

钱粮臣顿觉落入陷阱,他歇斯底里地嚷着,“退!退出去!”

这时一阵妖风撞开后堂房门,一人身披袈裟背对众人盘膝而坐,那人的头上血迹斑斑,能看出来他的头发是被用蛮力一缕缕生生连皮带肉一同扯下。

“师兄?”钱粮臣见此人便脱口而出。

“果然他这副打扮更符合您记忆中的样子,福主别来无恙。”

那声音让后堂内墙上满壁的烛光抖动不已,而声音的主人便隐身在烛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中。

“是你!”钱粮臣大惊失色,他不知道那名刚刚还在街上为自己看相的枯瘦道人是如何先一步到此的,只知道此人来者不善,而自己已完全陷入了对方的算计之内。

恐慌的情绪只在他心中存在了片刻,而后便瞬间便转化成了武者的暴怒,他厚实脂肪之下每一块肌肉都在膨胀紧绷,在血腥味的撩拨下曾经那个杀人如麻的金刀阎罗即将重现江湖。

钱粮臣夺过手下弟子的一柄金刀,指着后堂中看不见的敌人暴叫,“妖道休要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话音刚落,后堂之中一抹黄风破影而出,带灭了摇曳的烛光。

一柄冷森森的利剑划破因高温而扭曲的空气,直奔钱粮臣的面门而来。

钱粮臣见状立刻金刀横扫,两样兵器碰撞在一起,发出了一声冰河炸裂般的可怖声响。

只见宝剑在被金刀挂开的同时巧妙地扭转剑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直刺入钱粮臣身边那名献刀弟子的胸腔,杀人的凶手抽出宝剑,带出了一条血柱,而那名倒霉蛋则被利剑带走了身上的热量倒地不起。

这时钱粮臣才看清凶手的相貌,果然就是在冀北城街道为自己算命的那名黄衣道人。

见弟子被杀,师兄全家惨死,面对这可恶的杀人凶手钱粮臣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发出质问,“你到底想如何?!”

那黄衣道人闻言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似笑非笑地反问道,“贫道刚才在街上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只求镖主将夺取之物物归原主。”

钱粮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难以置信地说,“你是……坤阳教门人?不可能,你们十五年前都已经死了!”

“哦?十五年前金光寺也惨遭灭寺,镖主您……不,念仁和尚你和你师兄念慈和尚不还活得好好的吗?二位化名钱粮臣和朱名禄甘愿成泓朝鹰犬,将我等教门斩尽杀绝,以换取这身富贵,如此欺师灭祖的卑劣之辈都能苟活于世,我坤阳门人怎么可绝迹人间……”

黄衣道人越说声音越低沉,他周身的杀意也越发浓烈,“对朝廷,你也不忠心,竟私藏我派秘宝妄图私下修炼,可惜你师兄自知罪孽太深退隐江湖,而以你平庸的资质又无法参透碧华经之玄妙。事到如今……”道人举起染血的宝剑指向钱粮臣,“您已死到临头,何不在死前为自己积点阴德,交出碧华经再自裁谢罪,也不枉称一时豪杰……”

“呔!”不等黄衣道人说完,钱粮臣已无法抑制内心的暴怒,除了他师兄,绝不能允许第二个知道自己身世的人活在世上。

金刀势大力沉劈砍下来,哪怕刀风擦到都会皮肉分离,可那黄衣道人脚步轻盈,好似闲庭漫步般的一个简单步伐便闪身躲过。

“是又怎样?我师兄不喜杀生,退隐江湖多年,竟被你这妖道暗算,我今日就为他报仇,手刃你这妖道!徒儿们!把他碎尸万段!”

三名弟子得令一同朝着黄衣道人砍去,顿时间一口宝剑寒光森森,四口金刀气势如虹,兵刃碰撞发出的尖锐之声不绝于耳,不多时那黄衣道人便被四人逼到角落,以墙为屏只剩招架之功。

“哼,坤阳余孽不过如此!”见道人已露败象,那金刀阎罗便托大起来。

“呵呵……”黄衣道人闻言似乎像是听到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回以一阵冷笑道,“你可知那碧华经你为何无法参悟?我坤阳一派,武学本是末技……”他空出的左手从袍袖中摸出一支法铃,“坤阳之技,三技为长,下技防身,中技摄魂,上技知命。”

道人说着,手中法铃不住摇晃,发出富有节奏感的叮叮声,“你自认为能以多欺少,殊不知,我们人多势众……”

“死到临头还在妖言惑众!”钱粮臣只觉可笑,他金刀高举,作势便要给这妖道最后一击,可他的右手突然感到一阵麻木,仿佛半空中有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竟然如何都无法劈下这一刀。

而他的三名弟子,同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同时抓住了他们的脊背、肩头、手臂,回头猛然一看,刚才还倒在地上的死尸竟然爬起来开始撕扯他们的肉体。

“鬼!鬼!啊!别过来!”一名弟子尖叫着企图用金刀斩杀这些死而复生的怪物,可他持刀的胳膊早已被两名死尸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啃咬和尖叫的声音一同在安乐庄后院传出,三柄金刀落地,活人的血肉化为死者的养料。

被法术定住右手的钱粮臣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了三个大活人被群尸生吞活剥,吓得冷汗直流,刚才嚣张的气焰一扫而空。

“天尊……天尊饶命……”他抓着自己高高举过头顶无法动弹的右臂,极力哀求道。

“只要福主弃恶从善,肯将我教典籍还回,贫道自不会杀你。”黄衣道人面无表情地走到钱粮臣身后,手中法铃化为赶尸铃,每摇一下饱尝血肉的群尸便后退一步,铃声消散,群尸也重归死寂。

“在……在镖局牌匾后……”钱粮臣话刚出口,悬在半空的右手突然恢复了知觉,刚才所用的所有力量一瞬间都爆发出来,朝着空无一人的青石路面砍去。由于力量过大,金刀崩裂,青石粉碎,直震得他虎口鲜血直流。

他连忙转身寻找那能驱使鬼神的黄衣道人,可除了满地狰狞可怖的死尸外并不见活人存在。

钱粮臣庆幸自己得了活命,胖大的身子一沉跪倒在地,不停大口喘着粗气。

正当万籁寂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干涩沙哑的声音,转头去看,他那被拔光头发的师兄竟不断抖动。

“师兄?师兄你还没死呀!”

钱粮臣正欲前去查看师兄伤势,朱名禄冰凉僵硬的尸体却猛然弹起,张大到脱臼的口中露出森森白牙,朝着钱粮臣的脖颈咽喉一口咬去。

冀北城外三里安乐庄,至此再无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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