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是合奏还是翻盘

车外的风景飞速掠过，孟如焱单手撑着车窗低垂着眼，也同时回忆着过往。

欧南舟精神病院。

湛城最有名的精神病院，之所以最有名，是因为它本是由夏觞的父亲，在二十五年前投资建立的，而在夏氏倒台后这所病院在连孟如焱本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不明不白地转移到了她名下。

建立它时只有一个目的——掩藏那些肮脏不堪的秘密。

即使如今在孟如焱手里，虽然用着最好的规制和最好的药物，但同样与前者有着一样的目的。

9年前，位列四大家族的夏氏光风霁月的继承人夏宫不幸遭人暗算……

而按照夏氏的规矩夏宫之后夏氏的继承人便是夏觞，此中不少人猜测是夏觞为了继承权而对自己的亲哥哥下手，后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们加深了这个猜测。

想到这里孟如焱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孟如焱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不管是带着好意还是恶意的笑，都带着一种魅惑人心的感觉。她平时最多的表情就是笑，尽管有时她已经很不耐烦了，眼里一片冰冷，但脸上也依然能维持一副笑意盎然的样子。

但早期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之前其实不是那么喜欢笑，甚至带着几分不近人情，冷冰冰的样子被人私下里称为：“冷脸黑月光”。

但自从孟夏两家情意尽毁彻底撕破脸皮后众人都知道那位“冷脸黑月光”已经不复存在了，只当她在孟夏决裂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孟总，到了……”司机看了看孟如焱沉下来的脸色，咽了咽口水小声提醒道。

“哦……”孟如焱缓过神来灿烂一笑“谢谢啦～你先回去休息吧～”

司机“……”

合着您刚刚吓唬玻璃呢？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那白色的身影缓步向院门走近，总感觉今日的孟总……

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但仔细想想这位好像每天都有点不一样……

难道是因为她新染的一头红毛？

不对……虽然是红毛但是人家颜值撑得起来。

算了，她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

应该吧。

“来，孟总这边请。”院长严肃恭敬地给孟如焱带路，而那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红毛小姐正笑嘻嘻地观摩着这个美好的一方天地。

一路上，穿着病号服的病员各做各的事，但从行为举止上看，与外界毫无二致，她巧笑倩兮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唉……孟总您看……孟，孟总？”

院长在前面领着路，一转头的功夫，刚刚还笑嘻嘻跟194号病房的患者打招呼的人一瞬就不见了影子。

但仔细想想，他们两个的聊天记录中孟如焱都在问那人的状况，觉得又可以理解，怕是等不及要见那位了。

437号病房寂静无比，和吵闹的外界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结界，结界内的人似乎已经感知到了外来人的拜访。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斜照进屋里，把屋里物件的影子拉长，为这喧嚣的环境添了几丝恬静。

镜前年轻女子拿着梳子慢慢梳着垂肩的黑发，精致的五官伴着似有若无的笑，病号服穿在身上为她的身形添上几些单薄，脆弱精致地像个瓷娃娃。

注意到了身后开门的动静，身后人慢慢靠近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站定，双方都没有先开口，镜前女子笑意浅浅把手中的梳子递给身后人。后者沉默接过，手指轻柔挑起前者的发丝难得的用耐心梳着。

“总感觉上次见面仿佛还在昨天呢，你刚刚进来我差点认不出你来。”后者依旧沉默。

认不出来？哼，你怕是连我有几根头发丝都清清楚楚吧？

孟如焱心说。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了？”她柔声问道，语气像是和一个朝夕相处的好闺蜜一样关心。

“你猜不到吗？”孟如焱冷冷道。

“我听不懂哎，陈院长今天跟我说有人来看我……”轻轻柔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孟如焱不咸不淡地打断。

“阿角。”孟如焱停下手，双手撑在椅背上微微弯腰垂眼看她。

夏角眼神有过一阵的恍然，清清淡淡地开口唤道：“阿焱……”

“你觉得如果夏氏东山再起，我的胜算大吗？”孟如焱的手继续给夏角梳着头发，单刀直入，不想跟夏氏的人叙太多旧。

“嗯……你会让他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我怕是拦不住他，三番五次在我眼皮子底下安刀子，保不齐派人在我饭里下毒，车上装炸弹，枕头里塞钢针……再从天花板上跳下来踩着我的尸体表演一出华丽登场。”调笑的语气，但仔细看孟如焱是面无表情地说出来的。

夏角没有笑，若有所思地捋直垂落在胸前的发尾，“别看这里与湛城消息中心有点距离，但外面的事我也并非毫不知情。”

“如今的四大家族，景家，傅氏，夜家，以及孟沈两家……你在湛城自可呼风唤雨，这湛城已经牢牢地握在你手里了。”纤细洁白的手微微一顿，但是转瞬即逝马上就恢复了自然。

“只不过我在旁局看着，总觉得今日的孟氏怎的有点像，当年巅峰时期的夏氏呢？”

巅峰时期的夏氏，曾经的四大家族……

“污泥一摊。”孟如焱言简意赅概括道。

确实如此，当时的四大家族甚至连表面上的和平共处都做不到。

被掩漠忽视的景家。

被排挤孤立的沈家。

被架空权利的孟家。

以及一手遮天的夏家……

夏角点点头。

“哪里像了？”孟如焱皱眉问。

夏氏倒台是因为疏忽大意以及沈裴玥动用当时能用的所有家族势力放手一搏才翻过了四大家族那污泥不堪的历史。

而如今的四大家族同是一条心，与当年同样是一个家族一个人只手遮天，但她觉得自己如今被蚂蚁啃几口的处境可比夏觞的众矢之的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夏角顿了顿，摇摇头，“也说不出来。”

得，问了白问。

两人沉默许久，孟如焱还是头一次面无表情地保持了这么久，忽的夏角捂嘴咯咯咯地轻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然后笑着抬头对她温柔说：“夏觞说的果真不错……”

“他说什么？”孟如焱眼里闪过微光，她很好奇她曾经的这位“老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他曾经说过，他的阿焱是世上唯一一个能和他比肩作战的人，就算哪天反目成仇了……也一定是唯一一个能和他势均力敌的人……”夏角低声温柔细语地说。

“那你觉得呢？”孟如焱沉默半晌突然意味不明地问道。

“我觉着他没错，你可是他亲自教导的，他对你极为上心，明明知道你是孟沈两家唯一的继承人，是他只手遮天路上的绊脚石，却愿意把自己所闻所事都教给你，把你培养成他最大的敌人……”

“当然了……反目成仇……他肯定会尽全力避免那一天的到来的……于是他就把你控制在他身边……真是个奇怪的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是想要拉拢你的，他可能想让来日的孟夏两家关系更近一步……”夏角看着孟如焱晦暗的眼睛，根本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可谁又真的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况且，阿角，别忘了……”孟如焱抓椅背的手指尖泛白，夏角看不清她在镜子里的表情。

“他想杀了我，”她冷声说，魅惑人心的狐狸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在我只有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想杀我。”

一句一顿，像是字字斟酌过的一样。

“而且他也这么做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无疑是在她自己的伤口上又狠狠捅了一刀。

“可你知道为什么吗？”夏季温柔说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孟如焱嘲讽似的用笑腔说道，直起身松了松手，却依旧面无表情。

“大概是他觉得我做的还不够好吧……没法把我继续留在身边当个装饰的花瓶娃娃？”

夏角微笑着摇摇头，孟如焱挑眉等待她的下文。

“他觉得他控制不住你了。”夏角淡淡说道，“你表现出了超出他预想中的光彩，夏氏，除了继承人外，其余人一生的所有都是用来巩固权利和换取利益的工具……”

“他发现他没法完全掌控你了，你聪明，精明，开朗真诚，当然……这是那时候的你，”孟如焱挑眉看她，不置可否，夏角继续说，“他就开始慌了，这也得怪夏宫对他太纵容，让他从小就接受和继承人一样的教育和权利，让他对脱离控制的事物感到慌乱。”

“所以他就想杀我？”孟如焱双手抱胸声音闷闷地说。

“很偏激对吧？”夏角把梳子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我也这么觉得，为什么呢？掌控不了你，他大可以维持他的掌控……或者打压孟家和沈家……”

“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哪一种都可以把你永远控制在他身边，他却偏偏选了最偏激的一种。”

“怕是还有其它什么原因吧……不然他怎么可能……”夏角越说越轻。

她发现身后人没有了动静，镜子里她看见白色的身影走向了窗边，背对着她，窗外最后微弱的光描摹着她精致的五官。夏角默默看了一会，也慢慢站起来，但是是朝着床边走的。

孟如焱沉默地看着她从床边的柜子里打开锁，拿出一把精美的白色小提琴。

“黑色的那把……在当年的大火中不见了。”

“试一试？黑月光？”孟如焱抬眸看她，夏角依旧温柔地看着她。

白色的这把是孟如焱的，消失的黑色那把是夏觞的。

湛城黑月光，就是曾经那个站在聚光灯下一身白色礼服，与手中的小提琴同样散发着华丽光芒的孟如焱。

也不知如今的她，可还能撑得起这一声湛城黑月光？

“我永远忘不了你们两个的合奏，他为你作的曲子，叫什么来着？”她不可能不记得，但她就想看看孟如焱……

想不想记得。

而后者只是站在窗边，渐暗的天色看着闷闷沉沉的，孟如焱也闷闷沉沉的，夏角却也不慌静静等着她。

“《挚》。”孟如焱面无表情说。

“嗯，还记得怎么拉吗？”夏角把小提琴往她面前递了递，孟如焱垂眼看着，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在窗边站好架上小提琴，夏角盯着她的动作但孟如焱却放下了手。

“怎么了？”

夏角本以为她会说“忘了。”之类的理由或借口，但她却微微摇摇头。

“《挚》……怎么能一个人拉呢？”孟如焱抚摸着琴身，夏角有点震惊地看着她，看着孟如焱打算把琴放回去，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它本来就是你的，当时你弄丢了它，如果你现在还想要它，就带走吧。”她语气中带着一丝祈求。

孟如焱拿着它，看着渐暗的天色，钟表滴滴答答的走动声清晰入耳，“走了。”

“什么时候再来？”夏角依旧柔柔地问道。

“这重要吗？”孟如焱不咸不淡地开口而夏角认真地点点头，孟如焱等着她的解释。

“你不是问我夏氏东山再起与你的胜算吗？”

夏角低头，掩住了眼里的情绪，“七年前两把小提琴的合奏……引成了湛城最盛大的翻盘，你带走了它，而我很好奇这回……”

“是谁翻盘？”

孟如焱看着她，在她一向温柔似水的眼睛里看见了几分疯狂的期待。

两人四目相对间，孟如焱突然对她的话感到几分叹惋。

在关上门的前一瞬，孟如焱笑起来，就像当年夏氏倒台时一样。

“一个舞台怎能容得下两把小提琴，我既然能翻盘一次，那再翻一次又算什么……”

夜色最终还是降临，将整个精神病院包裹在浓浓的夜色中。

孟如焱坐在车内，垂眼把玩着手中两根黑色的长发，用早就准备好的密封袋装好，又拿出藏在车内暗夹里的密封袋，里面也躺着两根黑发，不过是男人的短发。

“你说这亲兄妹之间……DNA检测会测出来多少呢？”这声音很小，司机听得不是很清，所以疑惑地开口问道：“孟总您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孟如焱笑眯眯地说道，把两个密封袋放进了口袋里。

“孟总还会拉小提琴？”司机注意到孟如焱身边白色精美的小提琴，“嗯，别人教我的，也好久没拉过了。”

“就把我放这儿吧，我自己走走。”孟如焱看着眼前的十字路口，指了指一个边，淡淡说道。

“可是孟总，这天太黑了一个人不安全呐，而且今天风太大了，走路不方便啊。”

“没事，这两天坐的时间太长了，想站起来走走。”

司机没法，听她的话在路口停车，孟如焱拿着小提琴在夜色里走。

其实这里并不黑，而风确实不小，但却吹不散高楼大厦和繁华楼阁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孟如焱身上的白衣反射着这些光，黑暗没法把真正的光芒吞噬，她在夜色中成为星光月色的中心点亮了一方空间。

狂风吹着她单薄的白衣身形，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反正看什么都没有精神，只知道心思不在这里。

直到走到了孟家门口，她注意到了客厅里依旧亮着的灯光，孟家装修是按着孟如焱的要求装的，全是纯白色，所以晚上开灯时是不一般的亮堂。

孟如焱看着这灯光，心里居然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慌乱。

她挡了挡吹刮到她脸上的风，揉了揉酸疼的脸颊重新笑了起来。

回头看着湛城中央的繁盛星火与星光璀璨，笑容中又带上了几分自信与疯狂，酒红色的头发在风中肆意凌乱，白衣在灯光中熠熠生辉，在突然呼啸的风声中看着小提琴开口，咬紧了每个字。

“是合奏还是翻盘，如今也都是我孟如焱，说了算！”

狂风呼啸，星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