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二日傍晚，宋析纯是在瞌睡里头，被几个丫鬟一路架着去十七天的渡月轩。

　　十七天的渡月轩里遍植老杏树，高大的林木间，结出种种杏花，这个地方，原是各路神仙来九重天做客的歇息之处。

　　本以为三哥如何说，也是亲哥，应该无论如何也不应当下狠手。

　　但，看见轩中站了一群四海八荒的青年神仙们，她不禁感慨，还是小看了三哥。

　　青年的神仙三五成群地点缀其间，打眼一望，百十来位总是有的。几个尚且还稳重的交谈话语，坐在六角凉亭中品茶；几个按捺不住的，已经蠢蠢欲动，不时往轩外门口张望。其实如果只有四五个，或者几十个，也许她还能应付着点，但，这是近乎百来个。

　　本上神心里一阵发毛，饶是一向胆大的她，脚挨着地，看见百来个神仙时，也不由得心中一颤，再一颤，再再一颤了几下。不远处三哥的声音似笑非笑地响起，对着一旁的百来个男仙道：“大家别客气了，这是我家中的舍妹，相信大家长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一定能拿下舍妹的。”

　　本上神听见这一句话，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撒开腿就开跑。

　　跑的快，不落入男人的手中，那么尚且还好说，且能偷得浮生半日闲，跑的慢，便要落入男人的手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一路飞檐走壁，与身后的男人斗智斗勇，至于本上神是何时将他们甩脱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拐过一棵黄叶占了一半的老树，枝干一阵摇晃，几朵嫩黄色的小树叶落了一身，身后便已没了劲风追袭声。

　　转身见四下已经没了人，她忙刹住车，停在一个树荫处，向正在沏茶的玄女讨了一杯凉茶喝。

　　喝完凉茶，可算缓过来了一些，本上神伸手拂开身上的嫩黄色树叶，一边连连叹息，连这么多人都跑过了，看来，这一日一夜在凡间的历练也算没有白练，很长了力气；一边四处张望一番，想着逃了那么久，还将衣衫弄的那么脏，眼下实在是困乏，该不该先回去睡一觉呢？

　　但这个节骨眼上回去，恐怕遇上三哥，又要被拿下，再去会那一群有着一腔热血的青年。

　　本上神甩了甩头，心中念了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思考了很久。

　　眼看太阳升至中天，几步之外，碧色的池水笼了层缭绕的雾色，还漫出些许和暖的仙气。本上神走近了几步，谨慎地再往四下里瞧了一瞧，料想着未时已过，大约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跑到妙华宫的门口，先守了一会儿，大约过了一炷香，才放心地打开串上的大门，又向外探了探头，小心翼翼地踏入眼前这处台阶。

　　“做什么呢？”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旁边站着一个人，在笑眯眯地等本上神进门，进妙华宫的门。

　　她实在没敢往后看一眼，站在原地，既不前进，也没胆后退几步。

　　心中想着，这是做套儿等着拿我，我要是走进去，就是傻子。

　　她原本住在另一个院子里，但那家的院子中，说是想要重修，况且，那的小厨房，她吃得腻味了，就千里迢迢住进了这个院子，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哪知道才搬来这个院子不久，就被挡在这屋子外头，横竖走不出去。

　　本上神看见旁边的那个人影只说了一句话，但并没有作出什么动作，又看见那个人走近了几步的时候，便就知道，本上神的大限到了。

　　她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着，良久，才鼓足了劲儿，转过头，发现那个人正瞧着自个儿，自个儿也瞧着他。

　　眼前厮人，并非是要赶尽杀绝的三哥，而是白衫青丝的帝君他老人家。

　　他老人家方才散步，看见妙华宫门前，有一个绿衣小仙鬼鬼祟祟的，想知道是谁，便打道过来一看，发现这个人，并非是什么小仙，正是上神她老人家在这。

　　“是自己的地方，在门外躲着做什么？”他看着本上神，很和蔼地说。

　　她听见他的话，实在觉得，懒的解释了。

　　本上神继续守着，你要撵、要抓都痛快些，别婆婆妈妈地搞这么多花样。

　　于是，想完这一系列的想法，她果真见他的袍子下的脚轻轻移动，走得离自己近了些，她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抖了抖外衣。

　　“我看，你是因为知礼上神给你安排了一天的相亲流水宴，迫于压力，才不进妙华宫的门。”

　　她白了他一眼，道一句既然你知道，便无须在我的身边嘲笑了。

　　“去我府上坐坐吧。”

　　他没继续说什么，反而转过身去，将那一串进歧阳宫结界的钥匙，放到离宋析纯很近的地面上。这话说的确实很诱人，但万一帝君与三哥联手，为的只是捉拿她回去呢？

　　本上神才不会轻易地动摇。

　　闻时礼仿佛猜中了她的心思，又再次转过身来。

　　他缓缓地说：“我若是想抓你，很容易，何必还要给你沏茶喝。再一说，如果我真的想抓你，你怎么样今天都逃不掉，还不如先喝的舒服，再吃得饱些。”

　　本上神又站了一会儿，想想，也是。

　　反正也跑不了，还不如吃顿好的。

　　于是，本上神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爬上帝君召出来的一朵云上，站了上去。

　　一路踩着一朵云，行至歧阳神宫，一个下午过去，宋析纯吃到肚子发胀，又喝了三壶凉茶，才十分满足地停下来。抚摸着愈发滚圆的肚子，她觉得，此时她的外壳上现在肯定冒着油腻味。等到胀食消化的差不多，她又在宫中寻了块平整的地方，趴下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醒来时，闻时礼还在桌前。

　　现在的他仅着一件中衣，立在桌旁，正打量着她，好一会儿才道：“醒了？喝茶么？”

　　“喝。”她谨慎且诚实地回答，一张脸因方才睡觉，趴在桌子上，睡的白里透红。

　　寝衣裹在她身上，本就宽大，此时，又被她一扯，交领险险盖住胸口，裸出锁骨与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回答完，才想起这个地方，并非自己的妙华宫，而是他的宫里头。想了一会儿，一抹红从脸颊处蔓延开来，顷刻间，整个人都像是从沸水里捞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不准看，不，你转过去，快点儿转过去。”

　　闻时礼看了一眼，移开了目光。

　　她的整条手臂，就那么大咧咧地从雪白的寝衣中伸出来。帝君看她平常时那样安静，她这睡相，却真是令他长了见识。

　　“你问我为什么在这？”帝君放下茶壶，又答，“这话应该我问你。”

　　宋析纯扣上最后一个扣子，坐在他对面，仔细的想了一想。

　　哦，对，想起来了。

　　本上神守着三壶凉茶，吃了又睡，睡了又吃。过了一天一夜，他还在旁边站着。到了又一天下午，本上神舒坦睡了一觉，醒过来了，便听见嘎吱一声门响，他还在旁边坐着，问本上神喝不喝茶。

　　想完，她迅速爬下桌子，想找个缝隙钻出去。但是那桌子做的小巧，她找不到半丝缝隙能躲上一躲。

　　正寻觅着，帝君看了一眼，告诉她，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又将一杯热茶放在她的跟前。

　　得了这一句肯定，宋析纯才半信半疑的看了一眼他，又喝了一口茶。茶烟袅袅，她看帝君尚且还隔了一层朦胧的白雾，一时并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闲来无事，帝君在房中画屏风，画的正是山水画。而本上神，则选了几本尚且能看明白的佛经，伏在案几前，陪着他作画。

　　看着眼前人，像回到了几百年前，在凡间时，温小公子坐在房中写书法，而本上神给他做桂圆莲子粥当作宵夜，也是这么伏在案几前，陪着他说说话。

　　本上神不才，一直将帝君当作是他。

　　只是每一回伏在他的案几前，本上神都忍不住，想要说一句，饿了么？我去给你做一碗桂圆莲子粥。

　　伏在帝君的对面，又看他画了一刻钟，终于忍不住了，她问他道：“饿了么？”

　　“你想让我给你做吃的？我不会烧菜。”闻时礼看了一眼她，又拿笔尖，蘸了蘸砚台中的墨汁。

　　“我是想说，你饿了么？我去给你煮一碗桂圆莲子粥。”宋析纯卡了一下。

　　听见这一句话，帝君打断了她的话：“你还会做饭？”

　　她点了点头，从榻上下来：“当然了，之前与故人在一起，也常做，便学会了。”他顿了一下，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像只是随口一问，“然后你才想要做给我吃，是吗？”

　　听见这话，她再卡了一下：“当、当然不是的，我只是问你饿不饿，想做给你尝尝。”

　　“我饿。”帝君打断了她，“我虽不会做饭，但你要找的食材，小厨房都有。”

　　宋析纯松了一口气，心中叹一声，还好没有要他看出来什么破绽。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一路走到了小厨房。

　　帝君宫中的小厨房，的确有许多的食材，由于心不在焉，虽没有尝过味道如何，但是，她心中觉得，应该很难吃。

　　本上神颤着手呈上粥来，热乎乎的，冒着一股热气。

　　帝君将蘸了墨的那支笔搁在水洗里，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连着又吃了几口，却没什么表示。

　　他没有说什么话，令她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她也很吃惊：“这个好吃吗？”她有点呆，“你...这个真的好吃吗？”

　　帝君看了一眼，平静道：“你一会儿问我难不难吃，一会儿又问我好不好吃，你是希望我说好吃还是难吃。”本上神一想，这倒也是。“这倒也是。”她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说好吃……”

　　这一次，帝君并没有回答她，只是面上没什么表情，一直吃完，才命了丫鬟上来收拾碗筷。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这话像是问的不经意，但又有一些戳人心坎。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照着三哥的的性格，估计一时半会不能放过我的，大概得在这里待上两三个月等机会，等机会到了才能回去。”

　　“哦，”帝君理了理衣袖，“还要待两个多月。”他看着她，“这两个多月你打算怎么办？”

　　他想了想，又问，“那如果你要住这，我怎么办？”

　　原本，本上神的心中上去还有愧疚，但，现在看他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本上神的愧疚之心卡了一卡，良久才憋出来一句：“管你的。”

　　在同帝君说着话的过程中，她其实心中是有一点气愤的。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帝君，看着倒是很疏远淡然，如同天山之雪一般，可望不可及。比不得在凡间的那个青年，那么的好亲近，这看上去不好亲近的白衫青年，可转念一想，回想起在这的种种，她又觉得，这个青年，却似乎并不是真的那么不好亲近呢。

　　但住在帝君宫中的小日子，似乎并不那么顺利，第三天时，饺子便似脚下骑了两个风火轮一般，急匆匆地跑来这，问本上神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女儿。

　　本上神出现在这不要紧，但饺子出现在这，难免引得三哥疑心，于是，本上神做了几箱栗子糕，一路屁颠屁颠地，跑去唐怀行的府上，请他照顾几天。

　　唐怀行似懂非懂，接过糕点，笑着摸了摸饺子的头。

　　一路走回来，遇见帝君在门口，本上神笑着与他说，将饺子给送去了怀行神君那一处。

　　帝君看见她手中握了一块小牌子，心中不免好奇，从她手中拿过来，看了几眼。

　　“这是我的东西。”

　　“你的女儿，名字取得有趣，叫作耗子。”帝君看了一眼饺子的小牌子，笑着与本上神说话。

　　“什么耗子？”

　　“上面写的是她的乳名，那叫饺子。”

　　 本上神扶额，叹一声，亏得帝君比自己读的书多，连饺子这两个字，与耗子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都没有看见。

　　这不由让本上神对于他的印象又下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