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时近新年，又恰逢果郡王回京，皇后便着人举办了家宴。满座花红柳绿间，皇后气质高远宁庄，敬妃丰柔颐和，眉庄宁静幽雅，陵容温婉可人。年世兰虽依旧是风姿绰约，然她今日装扮饰着实金光闪耀，引人注目，连自认眼神不好的太后也忍不住询问了几句。年世兰笑答：“哥哥托人送了些首饰进来，是用金线密织穿了宝石珠子做的，哥哥一番心意，臣妾不忍辜负，又想着得有些好衣裳配才相得益彰，所以让绣院新做了几身。”

因着前些时日皇帝才下令节省开销，内务府发的年节赏赐只有往年的一半，然而今日年世兰却穿金戴银，皇后晓得其中有异，便有意问：“的确好看，但是花费也不少吧？”

年世兰脸色略略一僵，又不以为意道：“多谢皇后关怀，臣妾家里好歹有些补贴，倒不必费宫中的钱。”

闻言，皇后意味深长道：“都像华妃一样有个好娘家才好呢。”

我不觉看向皇帝，见他果然脸色沉沉，大约也在怀疑她这银钱的来路？一时间席间气氛略有凝滞。果郡王笑着打圆场道：“臣弟此次去了蜀中，倒见了许多风景，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还有杜甫的浣花居所。”

太后问：“千佛岩可看了吗？”

“儿臣知道皇额娘心念佛事，已经替皇额娘一一拜过。”

皇帝面色好了些许：“蜀道难于上青天，你此行辛苦了。”说着举起酒杯，“为你对皇额娘的孝心，朕敬你一杯。”

果郡王含笑饮过，又讲了些蜀中见闻，太后虽听得颇有兴味，到底不宜久坐，略听了听也就回去了。太后一走，嫔妃们便少了许多拘谨。饮酒的饮酒，谈天的谈天。期间皇帝着人上了桂花酒，此酒入口绵甜，味甘而不醉人。陵容和淳儿虽不善饮酒，倒也饮了好几杯。众人正兴致高涨地谈天说地，独年世兰忽然道：“听闻这桂花酒是莞贵人亲手所酿，此酒甜醉，却略显简薄。若是以宫中珍藏的美酒待客，岂不更显天家风范。”

我略略一愣，今年秋天我是曾与皇帝共采桂花，酿了桂花酒，但那酒不是还在我宫里么？何时到了席上？我不禁眼含疑问看向皇帝，他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神色，嘴角还是不自觉的微微上扬，我只得小心瞪他一眼，一如往常微笑道：“西北战事初平，自太后皇上起都节俭用度，后宫理当与太后皇上共进退。桂花酒亦可示皇上节俭用度之心，不过……”皇帝接着我的话道：“华妃的消息倒灵通，只是这酒并不是莞贵人所酿之酒。是朕在莞贵人处饮过此酒，觉得还不错，才让内务府依样酿了此酒。”

皇帝既如此说，年世兰也只得作罢。谁知富察贵人又不消停起来：“莞贵人提倡节俭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听闻，贵人有一双蜀锦绣成的玉鞋，奢华无比。不知道姐姐我是否有幸可以一观呢？”

淳儿原一心品着甜丝丝的桂花酒，听闻此话便抬头道：“那是皇上喜欢莞姐姐才赐给她的，自然是越贵重越奢华越好喽。既然皇上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她求表扬似的问皇帝，“皇上您说是不是？”

见她一派天真的样子，皇帝语气越发爱怜：“朕最喜欢你有什么便说什么。”

淳儿自觉得到皇帝肯定，还追问了一句：“富察贵人你说是不是？”

富察贵人碍着在御前，不好发作，只得讪讪一笑：“淳常在说得不错。”

淳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重又喜滋滋饮起酒来。只是她这样口无遮拦，怕是早晚要惹下祸事。陵容约莫也是想到了这点，她责怪道：“平日里也就罢了，宫宴上你还这样口无遮拦，哪日若是上头降罪，可没人保得住你。”

淳儿笑嘻嘻道：“姐姐说的我都知道，只是姐姐看我平日里在他人面前可也是这样？既进了宫，察言观色的能力我还是有的，绝不会平白无故得罪人。”她附耳过去，“姐姐难道不晓得，富察贵人看我们姐妹不顺眼许久了，莞姐姐也是好性的，我不出个声，她还当我们是好欺负的呢。”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似是答成了共识，才重又吃起东西来。

家宴结束后嫔妃们依次散去。天色虽还未暗下来，这风倒刮得更大了。我原想去陵容宫中串个门，现下也只能作罢。回到宫中收拾洗漱一番，便蜷卧于香软厚实的棉被中。流朱看我裹得像个粽子，不禁失笑：“小主还和从前在家时一样呢。”

我抱紧了手中的汤婆子，只道是困了，闭上了双眼想要入睡，然而西窗下那一双烛火不知为何晃眼得紧，有心想叫人去熄掉，曾与他一道剪烛赏星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一句“熄了它”怎么也说不出口。流朱看我目光呆呆，不觉捂了嘴偷笑：“小主若是想皇上了，不如明日奴婢陪您去养心殿请个安吧。”

“我一介妃嫔之身，白日里怎可随意涉足……”话一出口，我才回过神来，顿时羞恼起身，抓起枕边的帕子团成球便丢了过去。流朱倒是不躲不避接住了，她笑嘻嘻道：“奴婢猜中了小主的心声，小主该赏奴婢才是，怎还恼了呢。”

我怪叫一声，重又把脸埋进被子里。流朱凑近了我耳边道：“俗话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皇上虽忙于朝政，可小主若主动去见皇上，又不涉政事，皇上岂会真的关紧了养心殿的门不让小主进去？”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也不知何时入的梦，待流朱喊我起身时，已是天光大亮。用了个不早不中的膳，才端坐在铜镜前梳妆，小允子便来报皇帝请我去养心殿伺候笔墨。流朱顿时喜道：“小主和皇上果然心有灵犀呢。”

我嗔她一眼：“快别胡说。”

才挑了一只翡翠簪子要簪上，忽的想起，照着时间线，年羹尧提了重新启用赵之垣的事或许就在今日。若真如此，眼下他大约正心烦呢，还是精简装扮为好。才到殿门口，苏培盛便提醒我，年羹尧刚刚来过，皇帝不是很痛快。我谢过他的好意，进屋一瞧，皇帝正面无表情站在暖炉前烤火。我道：“四郎才与年大将军议完国事，必定疲累了。嬛嬛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他摆摆手：“是朕让你来的，何来的不是时候。”说着抬头看我，他打量一番，果然露出个笑来，“你今日打扮的倒雅致。”

“朝政繁忙，嬛嬛若再打扮的花里胡哨，四郎的眼睛岂不更劳累？”

他长叹一口气：“还是你体贴朕，不像有些人处处挑衅，叫朕烦心。”他示意我站于他身侧，“嬛嬛，你饱读诗书，对朋党如何看待？”

我惶恐道：“嬛嬛不敢妄议政事。”

“无妨，朕只和你谈论史书。”

我思索一会儿，才答：“嬛嬛妄言了。若说朋党，自然要提欧阳修的朋党论，小人因贪爱钱财，或有相同利益，才会结为朋党。也因此，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才会反相贼害。以利相交，自然利尽则散。四郎若是在为这样的朋党烦心，依嬛嬛浅见，他们自个儿因利先来个窝里反也不一定呢。”

皇帝慢慢舒展了眉目：“你倒是会哄朕高兴。”

他重又坐下开始批奏折，也不说让我走还是留，好在养心殿里也有许多书籍，我随意拿了一本翻看起来。只是注意力总不能集中于此，干脆借着看书一举偷看起皇帝来。大约是临近年关，事务繁多，他和从前比憔悴了许多，连胡茬都没刮，冒出了一点青色，黑眼圈更不用说，叫人想不注意到都难，只是眉眼间仍未失了那份神采。我正看得起劲，皇帝忽然抬起头来：“你再看朕，朕都要被你盯出洞来了。”

脸上一红，我忙拿了书本遮掩：“什么盯出洞呀，嬛嬛听不懂呢。”

他索性丢了笔，坐于我身侧：“你既想看朕，朕便坐在这，你尽可以看个够。”

我推一推他：“四郎快去批折子吧，耽误了正事就不好了。”

“朝政上的事是正事，你的事也是正事。”他笑着捉了我的手，“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没见你了，朕不召你，你也不主动来见朕。”

他凝神看着我，手指轻轻刮过我的手心：“朕很想你，你想不想朕？”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球打得措手不及，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声若蚊蝇：“四郎说什么呢……”

他嘴角上扬，笑意更深：“嬛嬛害羞起来，真是叫朕爱不释手。”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嬛嬛，朕总觉得你和一开始不同了。那时候的你落落大方，在朕面前亦是侃侃而谈，如今却是……”他顿一顿，“和从前相比，朕却更喜欢现在的你。”

一颗心不觉怦怦乱跳。从前的我，自然是对他假作动心的我，现在的我，却是对他真正动了心的我。原来他对此，并不是一无所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