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飞从师部开完会还没来得及上车,就被父亲的警卫员赵秦升喊住了脚步。
秦升轻易不过来寻他,过来的时候肯定会细细说一些关于父亲近日来的情况。
他这个儿子实在太忙,没有办法时刻陪伴在父亲的身边,是他不孝。
他和父亲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离开了他们,他没了母亲,他没了妻子。
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到最初。
顾小飞坐在车里,垂眸看着秦升手上的白色药瓶
“小飞,你知道的,夫人走后首长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太好,这些年不停的工作麻痹自己,夜里能睡着靠的都是这一片药”
顾小飞迟疑着拿过秦升手里的白色药瓶,他知道,他知道父亲在吃这个药,母亲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有吃过。
顾小飞闭了闭酸涩的眼睛,一旁的秦升抿了抿唇,轻吁了口气
“我是偶然间发现首长突然开始依赖起这个药物,白日里工作,晚上回来吃过了饭就回房间,那会儿也不过才七八点,他吃了两片甚至三片然后一觉到天亮,第二天早上醒来精神状态会非常的好,好到让我觉得又回到了夫人还在世时首长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可这种状态维持不过一个小时,他整个人就会冷下来,这种落差你不在身边感受不了,我亲眼看着首长眼里的光慢慢的熄灭最后归于死寂,然后等到傍晚来临,他脚步匆匆的回到家,吃过药又会阖眼至天亮,如此的反反复复,小飞,首长睡着的时候,是会做梦的,梦里是笑着的,他喊着夫人的名字…”
赵秦升红着眼睛侧眸瞧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的顾小飞,抬手抓住他颤抖的胳膊
“不行啊…这样下去不行的…”
首长的精神和身体都会垮掉的,梦境和现实会把他撕成碎片,没有人可以承受的了,得到和失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日日折磨着他,他不是神,即便是神,也会堕落深渊魔域。
赵秦升抬手抹了把脸,他抖着唇,哽咽着
“小飞,我真怕…我真怕首/长有一天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因为梦里有他的桃花源啊…
顾小飞握紧手里的白色药瓶,微微躬下身子,一手扯着头发,痛苦道
“秦升,我能怎么办呢?我都在硬撑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对我和我父亲意味着什么…”
她……还能有谁呢?
秦升知道,夫人病逝以后军报特意为她写了一篇文章,伟大与牺牲,致敬最美的军嫂。
夫人和首长的20年婚姻里,一直默默的无条件支持着首长的工作,她还为部队培养出小飞这样出类拔萃的军人,从未麻烦过组织一次,老虎连曾经首长底下的兵,如今都在部队里有了一席之地,夫人追悼会上,这些铁血男儿一个个哭成了泪人。
她那么那么的好,可她怎么就走了呢?
“小飞,你得撑住,首长唯今只有你了,你去劝一劝他,他还是听你话的”
顾小飞把脸埋在掌心,他摇摇头,哭道
“秦升,这世上他只听一个人的话,但那个人她不在了,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赵秦升紧紧的握住顾小飞的胳膊,紧紧的
“我们不可以再放任首/长这样下去了,小飞,咱们带首/长去看一看心理医生可以么?”
赵秦升不想看到也不能看到他崇拜敬畏的偶像,百尺高楼,轰然倒塌。
那是一颗将星的陨落!
首长的一生辉煌又灿烂,从未有过败绩,从未有过克服不了的难关,最后的最后他独独败给了情之一字!
顾小飞摇头,神色痛苦的,无力的哽咽着
“一个人如若没有了活下去的意志,你拿什么去救?什么也救不了…”
浓郁的消毒水刺激着男人的神经和嗅觉,他就静静的站在角落里,看着一群戴着口罩穿着无菌手术服的医生护士拿着冰冷的器械对着手术台上的患者动作着。
那患者戴着氧气面罩,一群医生护士围在其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这位患者是位女士,因为她无力垂下的小手白嫩细致,那是女人的手。
顾一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这是在做梦么?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奇怪怪的梦境出现?
他挣扎着想要醒来,可他发现自己居然一动不能动,不,他在动,他的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的颤抖着,目光牢牢的盯着手术台上的患者,竟不能移动分毫。
主刀的医生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顾一野都能清晰的看清他眸子里的专注和沉肃,监护仪滴答滴答的响着,每一下都重重的击打在他的心口,陌生,这种尖锐的痛楚于他来说太陌生了。
这场手术持续的时间太过漫长了,这是一场血淋淋的酷刑,仿佛那些锋锐冰冷的手术刀划破的是他的血和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顾一野疼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恍惚间他看到那群医生护士突然变得慌乱起来,鲜血溅在了主刀医生的脸上。
一阵的兵荒马乱之后,监护仪器再没有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了,顾一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全身的血液都在极速的流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个满身是血的医生朝他走了过来。
红着眼睛,哽咽
“对不起,顾首长,我们很抱歉…”
抱歉?抱歉什么?谁…谁是顾首长?
他开口想要问出这些话,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脚下微微一动,竟迈开步子朝着手术台走了过去。
不不不…他为什么要走过去?
手术台上的女人是没有救过来吗?那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们素不相识!
那群医生护士让开了一条路,任他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到手术台旁,抬起颤抖不止的左手拿下了女人脸上的氧气面罩。
“我若下不了台,你得好好活着”
“不,你说好了的,会陪我一辈子…”
“这辈子不够,下辈子一起还,好么?”
“你舍得丢下我?”
“好好活着啊…一野…好好活着…”
不不不不……
阿秀猛地睁开双眼,抬手打开了床头的小夜灯,伸手将床上蜷缩在一起咬着被角低声呜咽的男人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一野,一野你怎么了啊?”
她慌乱无措的摸着他汗湿的发,心疼到瞬间红了眼眶,她的一野是梦到了什么?是那场战争么?让他哭的这样伤心绝望。
“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你不要死,不要死啊…秀儿…不要…不要…”
男人紧闭双眼,一声声哀求着,声声泣血。大手死死的撕扯着身下的床单…
阿秀张了张口,拼命的吸着气,她急忙忙捧着男人满是泪水的脸
“我没有死,我在呢,一野,我活的好好的呢,我就在你的身边啊…”
男人倏的睁开猩红的双眼,翻身坐了起来,握住阿秀的肩头将人抵在冰冷的墙上。
一双含泪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那双眼睛里有令人窒息绝望的痛楚和惊惧。
阿秀抬起小手贴在顾一野的脸上,轻声哄着
“我好好的呢,一野,是梦啊…”
顾一野睫毛颤了颤,下一刻,将人紧紧的搂在了怀里,唇贴在了她的颈间,感受着她的体温和牵连心脏处的颈动脉跳动。
温热的肌肤,有规矩的心跳声,顾一野闭上双眼紧抱住怀里的人,泪水灼痛了阿秀的心口,她几番深呼吸,轻抚着男人的背
“做噩梦了?”
“嗯…”
轻轻的一声嗯,泪水不知为何流的更凶了。
“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傻瓜儿…”
“嗯…”
“不哭……”
“秀儿啊……”
他靠着她,轻声呢喃着。
她笑着低低应了一声
“嗯?”
顾一野握住阿秀的一只小手贴在心口处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梦境太过真实,那种绝望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惊惧胆怯,他生平第一次胆怯,他无法承受这份痛楚,失去他心爱之人的痛楚。
仿佛回到了前世,手术前,她的丈夫紧抱着她,贴在她的耳边乞求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阖上的双眼再次睁开,便是前世今生。
阿秀轻拍拍男人的背,柔柔说了一个字
“好…”
顾一野对她伸出了尾指
“拉勾…”
阿秀笑着勾住顾一野的尾指,轻晃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