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我的人间盛夏》
*霍雨浩第一视角
*有私设,ooc
我曾习惯将秘密诉诸于天空,包括那些不为人知的爱意。
——直到我那个被用来诉说心事的假太阳被后羿射了下来。
00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日神山总是很受小情侣的欢迎。
我告诉他们,日神山不能牵红线,如果要牵红线,得需要去姻缘二神的月老殿,但他们义正言辞地告诉我:天庭法律规定,不能谈恋爱。我沉默地看着眼前后羿与嫦娥牵着的手,转头就让月老殿剪了他们的红线。
这事传开了,于是来日神山的人多了,大多都是想来看看我这位“铁面无私”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间日神山竟人头攒动,人多了也不好,就比如现在的情况,牵红线的人少了,闹分手的人多了。
于是我又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日神山不是分手训练营,也不必以每日太阳是否会从西边落下为赌注闹分手,若是想要分手,可以去月老殿剪红线,一劳永逸。
但他们骂我多管闲事。
还顺带想要踹我一脚。
这我哪能忍,于是我看着两个人之间若有若无的红线,转头去了月老殿将两个人的红线多绑了几个死结。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们两笑嘻嘻地来请我喝喜酒,坐在天帝之下第一位——以媒人的身份。
这件事情传开了,于是来日神山的人更多了,整日里热闹非凡,我深觉日神山作为我的后花园之一,不能再这样下去。
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在日神山的山脚明码标价,入一次山50块钱。
隔天,我望着人山人海的日神山长吁短叹。
“霍雨浩!”有人在身后叫住了我,我转头望去,一身黑衣朴实无华,是天帝的暗卫,他追了上来,将手上的纸条交给了我。
“天帝的任务。”
我望着手中的纸条,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趣极了。
01
“来了?”
唐三倚靠在桂树旁,手上还提着一壶清酒,他双眼微眯,认清是我后又懒散了下来——神明也会近视这一点,还是在我任职天庭之后意识到的,至少在那之前,我坚决不会想到。
然后眼前站着的活生生的人,哦不,是神,却告诉了我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唐三小口小口的喝着,手上尚且带着余温的清酒,另一只手朝我伸了过来。
他接过了我手中的纸条,不紧不慢的喝完了一口,将酒壶挂到腰间,才打开了手中的纸条。我闲来无事,便坐在桂树下的石凳上,桂花的香味沁人心脾,有些醉人。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树影婆娑,它洒在身上,只让人觉得身体暖洋洋的,我直接趴在了石凳上,等着唐三告诉我那张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身为神明却不识字,可笑吧。
“怎么只剩一个小九了?”唐三读完了手中的纸条,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纸条上的内容,反而将关注点转移到了我胸前戴着的项链上,出声问道。
那项链是日神的法力所制,上面有几个太阳代表日神所拥有太阳的数量,无论真假。在后羿射日之前,日神拥有九个太阳,其中八个都是假的,不过那也是曾经了。
“被后羿射下来了。”我的语气里带点遗憾,毕竟那是为数不多的假太阳,也是我的乐趣之一。
“这便是你剪他红线的理由?”唐三好奇问道,毕竟之前我拜托说月老殿的红线,都经过了他的手,自然也就听到了一些有关于日神和后羿的渊源。
“不是,是天帝说后羿太恋爱脑了,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他却因此误了工作,让我找个机会剪了他的红线,等他冷静下来了再接回去。”
唐三一边听我说,一边又从石凳下拿出了几壶加热好的清酒,递了一壶给我,我并不是好酒之人,也因此喝得慢吞吞的。
“天帝亲口告诉你的?”他问道。
“不是,是纸条,老传统了。”
“你不是不识字吗?你怎么知道上面的内容?”
“我把递给我纸条的暗卫大哥逮住问了问。”
一壶小酒很快见底,酒劲上来后有些晕乎乎的,好在神的身体不容易被酒精灌醉。
林间的鸟叽叽喳喳的叫着——鸟归巢了,我算了算时辰,也差不多到该回日神山时候了。
“这次又是哪位,将情爱之事捅到了那位面前?”我打了个哈欠问道,自然也没有错过唐三眼中,掠过的一丝迟疑。
我不是日神,只是日神座下的一位小役,日神殿香火旺盛,很担心每个月的业绩完不成,也因此整日在日神殿忙前忙后。
唐僧也并非音乐神,而是辅佐姻缘神的一位实习生,平日里就负责在月老殿理红线。
“是水神。”唐三淡淡答道,我心里咯噔一声,原因无他,唐三在飞仙上来时还有另一重身份——水神。
“天帝说,”
“杀了他。”
至此,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02
人间的夏日总是多烟火的,一缕晚风、一轮落日、一抹晚霞,海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我最喜欢这样的日子。海面的平静,总能带给我内心那么些许的宁静,那也是我尚未飞升前千篇一律的生活。
“晚上的海风挺舒服的。”我旁着另一个人的脚步,沿着崎岖的海岸线慢慢走着。
“晚上没有海风,只有陆风。”他纠正道,我“哦”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我一向不喜与别人讨论些天理地理——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叫法,我没有读过那些书,也识不得多少个字,我的人生里只有长长的海湾,带着咸味的海风,以及留在沙滩上深浅不一的脚印。
海水沾染上的天空的颜色,好像之前有个人说过一个词来形容,我有些费力地想着。
哦……好像是海天一色。
“你说这里会不会有海神?”我想起来了儿时听到的有关大海的一切传说,来了兴致问道。
“按照唯/物/主/义的说法,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鬼神,更何况海神波塞西也不属于我们国家的神话体系。”对方一板一眼回答道,我垂眼盯着脚下的路,从来没有觉得这路如同此刻一样漫长。
“你们这个地方地处东方,你相信海神倒不如信东海龙王,但总得来说都属于封建迷……”他絮絮叨叨着,说着那些我不曾听过几回的失误,我发呆似的看着更远处,已经将半个身子潜入海中的夕阳,只觉得这个夏天过于难熬。
又湿又闷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天空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在海边可太常见了。
一阵风吹过,将对方的话吹得七零八碎,在传入我耳中时,只剩下了三两个字。
“什么海王?”我转头看向旁边人,问道,接着那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
沉寂下来后只能听到喧闹的蝉鸣声,叫得人心烦意乱,不过蝉鸣与山林中的鸟鸣交织在一起倒像是一首宏大的交响曲——这个词还是在不久前,一个自称为西洋乐队的辗转于村子附件时,我了解到的。
我领着他们往他们同我说的地方走去时,为首的指挥官快走走到了我的旁边同我搭话。
“你读过书吗?”
“没。”我老实的回答他,即便是接受了他有些惊讶的眼光,内心也没有波澜——那些曾经所有不敢回想的委屈早就烟消云散了。
一路无言。
没过多久,就到了他们要到的地方,他数好钱,递给了我,我收了正准备走,指挥官突然开口道。
“嘿,小娃娃,你去过山的另一边吗?”他指了指山峰,脸上还带着些喜悦,我猜是因为他即将离开这个穷乡僻壤而喜悦。
“没。”
对方得到了我的回答后很快上了大巴,他上了车急急忙忙地挤到了窗边,朝我喊道:“小娃娃!记得去看看山的另一边……”
后面的话许是被我忘了,许是被淹没在大巴发动机发出的噪音中,总之,这件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翻篇了。
我犹记得,曾经有人同我说过,海的那边还是海,但山的那边,是被明月照耀,永远璀璨的故乡。
03
我将那人送到了村口,那人才停下了脚步,看了看村子里的房子又看了看我,问。
“你家过得好吗?”
“你口中的过得好指的是……”我只觉得这个问题可笑,却没有多说什么,我的命运告诉我,我只能沉默。
“就是你家近期目标是什么?”他也许是意识到了问题的问法不对劲,便又换了一个问题。
“活着。”
他接下来的话被我两个字堵住了,天色已晚,整个海岸上只有少数游人自己所携带的灯光仍未曾熄灭,他直言他想去我家看看,我便带着他翻过来一个有一个小山丘。
“你家在哪?”他可能是受不了夜晚的寂静,再次开口道。
“那。”我指了指山头的一处地方,对方扶了扶镜框,费力地望着远方,终于是看见了那么一丝光亮。
“怎么离村子那么远?”他有些疲惫问道。
“我妈喜欢安静的地方。”
“她人呢?怎么就让你小小年纪出来了?”
“我明年就成年,不小了——我妈她病倒了,没法出来。”
“你爹呢?”
“跑了,谁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话题到这里便截止了,原因无他,那座散发着昏黄色的小屋前,站着一位连身子都直不起来的老妇人,此刻距离我们不到十米。
我心跳地剧烈了起来,快步走了上去扶住了她将她带回来屋子里。
等安顿好老人再返回庭院时,对方已经将小院里面晃得差不多了,他手机上发了些什么,见我出来,他便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等过几天,市上会派来一个干部了解实情,你到时候就说你认识宋书记,国家目前很重视这个问题……”
我木然听着对方的话,计算着这究竟是第多少届书记。
04
我家在溪海村,溪入江海的溪海,听村子上的老人们吹嘘溪海村的历史,是整个溪海村里为数不多的活动。
市上要派领导来的消息不知怎么回事传开了。村子里留守的老人猜测着这次领导就是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村子里的孩童玩着大人从城市带回来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那本又小又密的说明书看得我头晕,孩童又围在我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热闹极了,幸好一位老伯将我拯救于水火之中。
“小霍——来活了——”
“来了!”
我与那些闹腾的小孩约定好下次见面,便拨开人群朝那位老伯跑去,他还挑着担子,见我来了,就对着他身旁一位带着鸭舌帽的人道。
“这位是小霍,我敢说,这一带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了……”
老伯乐呵呵地走了,徒留下了我和那个人,我打了个哈欠,试图揉醒满身倦意,昨晚陪那个走访且话唠的人走完村子,睡下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你想去哪里?怎么称呼?”我问道。
“就在周围随意转转……”他压低了帽檐,我这才注意到,他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的马尾,已经一抹挑染的蓝色。
“称呼的话……我比你大,你叫我哥吧……”
“好嘞,哥,那我就带你随便转转了。”
山间村野,空气清新,环境宜人,我带着他沿着海岸走着,伴着一阵阵的海浪拍岸的声音,他无言看着大海,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你一直在干这个工作吗?”他似乎是看倦了千篇一律的风景,转头看向了我,眼里还带了几分探究。
“不是,之前为了养家糊口,什么都干过,砍柴、种地……”我掰着手指头数着,这才发现十个手指头一时之间都不够用,他听到了我的回答后,沉默了很久。
“你不会感觉厌烦吗?”他轻声问道。
“也许吧。”我心不在焉答道。
“忙久了也就习惯了,人总归得是要活着的,不管怎么活着。”
远处海面上聚拢起了大片大片的乌云,乌云的中心似乎还有电闪雷鸣,天空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
快下雨了。
05
这雨说下就下,我带着他才刚刚踏进我家那一亩三分地的院子,就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了个透心凉,狼狈不堪地跑进屋后,发现屋子里的火炉烧得正旺。
火炉前的声音我十分熟悉,那是我的母亲,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见到是我后,老人笑一笑却没有说什么。
“雨浩回来了呀,我刚刚看天气就要下雨,于是就提前生了火……”
老人年龄大,眼睛在昏暗的房屋里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也因此没有瞧见,站在我身后,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他。
“妈,这是外地来的客人,来我们家避避雨,他叫……”我本想介绍一番,这才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好在我也不嫌弃尴尬。
“唐三。”
“哦,对,唐三。”
老人听了我的话后愣了愣,凑上前来着仔细瞧了几眼,她想说话,又怕耽误了我的事情,便都囔了几句,同我说:“我先回屋子里睡觉去了。你好好招待人家。”
“好。”
将母亲送回了房间,我才回到那个被称之为是客厅的屋子里。
说是客厅,其实不过就是水泥地,上面摆了几张椅子,围绕着椅子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火炉,刚好供人取暖。
看着唐三曲着膝盖,用手中的木棍拨弄着火堆,黄晕的昏暗的灯线照映在他的脸上,长发披散下来,残余的雨滴随着他的下颚线跌入黑暗中,我快速眨了眨眼,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词:
美人如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雨滴的声音将我带回了几年前的夜晚。
“你来得正好,我们村子这几年刚刚翻新,早些年也有借宿的……不过碰上了山竹,就是那个台风山竹,我们家屋顶都掀翻了……”
我从唐三手里接过了那根木枝,又从屋子的角落里捡了几根柴火丢了进去,唐三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的母亲……她有些坡脚你刚刚也看到了。”我深吸一口气,低敛眉眼,并不想让眼前的不速之客知道些什么。
然而唐三的敏感度超出我的想象,他似是有所察觉抬头看我一眼,不过须臾又开始盯着火堆发呆。
“我的母亲……实在那个时候为了救我,脚上落下来残疾。”
唐三闻言愣住了,微不可查地皱眉,似乎是想到什么事情,然而很快又松开,摆出来一副你随意讲我都会听的态度来。
“山的那边太远了……等到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已经不可逆转了。”我轻描淡写的略过了这个话题,不再提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唐三的脸色不知怎么的,却是愈发苍白,空气里越来越闷热,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早些睡吧。”我同他道。
在屋子里只能听见电闪雷鸣,盖过了唐三接下来的话。
果然,夏天的暴雨依旧那么烦人。
06
夜深时,雨渐歇,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便寻思着趁着雨小出去走上两圈。
轻手轻脚绕开了熟睡的母亲,刚打开房间门,满室的烟雾缭绕让我愣在了原地,直到烟味挤进了我的鼻腔,我的大脑才反应过来。
“咳……咳咳……”我咳了几声,扇了扇眼前的烟雾,室内昏暗,只有窗外星光照耀,香烟的点点星火在室内格外明显,一道黑影挡住了月光,对方听见了我的声音,身形顿了顿。
“抱歉。”低沉的声音响起,好在即便是半夜我的大脑依旧亢奋,我听出来了声音的主人,是唐三。
“打扰到你了。”我走到了他的身旁,外边的雨全然看不出来前半夜的狂风暴雨之势,倒像是秋雨了。
“没,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失眠了。”唐三听到了这话,下意识从裤袋里掏出来了一个烟盒,接着又懊恼地摇头——约莫是意识到了我是个未成年。
“你可以等我成年了再给我。”我只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我和他之间隔着十几厘米,也显得暧昧,我刚想到,又下意识甩几下脑袋,想要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我趴在了窗户边,盯着夜色,想要舒缓我内心的烦闷。
“抱歉。”唐三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这声音……白天怎么没听出来这么好听。
唐三似乎是生性冷淡,几乎说不了几句话,我仔细打量着他,后知后觉他只是让手上的烟燃着。就在我思索是他不爱抽烟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情时。
唐三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干巴巴解释道:“医生不让抽,说是要戒烟。”
得,破案了,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
“明天去哪转?”作为一位尽职尽责的导游,我觉得还是有必要问清他的去向。
“去山顶的日神庙吧。”他掐灭了烟,漫不经心回答道。
“日神庙?你去哪里干什么?”
日神庙在我还是个孩童时,就已经存在于记忆里了听闻是上个世纪时搬迁到了这附近,后来规划来规划去又搬到了山顶,村子里不少人也因为这个原因而信日神的。
唐三这一次沉默很久,才笑道:“之前有人给我算过卦,说我命中缺火,这不是日神庙撞撞运气。”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前几日那位走访全村的干部,若是他听到唐三的话后,定要絮絮叨叨说这都是旧社会的陋习。
“你还信这个?”我问。
“走投无路之人总会相信。”他说这话时十分冷静,我辨不出来这说的究竟是不是他自己,可不知为何,我心中却又莫名其妙,最好不是。
村里的老人曾告诉我,日神年轻,仍然有着兼济天下苍生的情怀,他还告诉我,如果你找不到出路了,就去日神庙,那里自有去路。
我不信日神,只当个笑话听了。
07
第二天的天气意外的好,我在锅里煮好了粥,本想叮嘱母亲几句,却又想到些从前的经历,还是觉得算了吧。
日神庙在山顶,从山脚到山顶少说也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好在我家是半山腰,也因此省去了不少麻烦事。
去往山顶的路全部都是土路,不少都是村子里的村民踩出来的,下雨过后更是泥泞不堪,十分难走,道路上被蛮横生长的草覆盖着,如若不是有熟人带领,定然会因为泥土松软而失足跌落的。
之前也不是没有在下雨过后带人上山,那是位性情粗犷的大哥,听了我的介绍后只是哈哈笑道:
“鲁迅先生诚不欺我,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变成了路。”犹记得当时我本想插话解释那句话真正的用意,然而在权衡了一下他和我力量上的对比后,终究还是放弃了。
“山顶能看见海的另一边吗?”唐三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海的那边还是海。”我答道。
“村里的老人同我们讲过,说让我们有机会了往北走,那里才是故乡。”
“北方?”唐三看上去竟有几分意外。
“黄土地——村长说南下的时候那里最大的城市还叫西安,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我回忆着老人的话。
“确实是还叫西安,不过我还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祖上陕西的,我还以为会是江西那一带……”
“那你呢?”
“我?我巴蜀的……就是四川……”
向上走着,山脚下的村子在视野里逐渐变小,随着高度叠增,能看到海面上的三两渔船,我知道这样的风景意味着——日神庙,快到了。
这般想着,我和唐三说:“马上就快到日神庙了,到时候你进去,我在东门口等你——那里有个大古树,很好认。”
“你不同我一起进去?”唐三有些诧异。
“我就还是算了,自小在这里长大的这庙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更何况,还是把愿望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林间树叶沙沙作响,盛夏时节,起风了。
08
等到唐三出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刻了,我就蹲在那可古树下,手里摇着的,是找庙里的小僧接的扇子。便是最凉快的山顶,太阳也依旧毒辣,我看着日神庙进进出出的人,只能感叹这位日神的香火着实够旺盛。
“嘿!”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唐三,原因无他,他在一众穿着短袖短裤的人里面着实是过于扎眼,更何况,他还比旁的人高出许多。
“怎么样,许的什么愿?”我拍了拍身上的灰,问他。
“佛祖说,愿望同别人讲了,也就不灵验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道,只是那笑意却让人感觉到萧索,竟然我的心中有些发慌。
“可你拜的是日神诶——”我拖长了声调,想要笑话他,然而那些玩笑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继而思绪很快又被他接连不断的咳嗽声打断。
“管他是神还是佛……咳咳……有用就行了。”他似乎是想将肺从身体里咳出来,听的我直皱眉,我瞧向他手里面那根红色的绸缎——按照庙里僧人的说法,那是神的庇佑。
只觉得那根红色的绸缎上面似乎好像有着什么,然而唐三对日神的态度,却算不的事恭敬。
一时之间,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和那位絮叨的干部有些像。
他不信神,我心下确定了这一点。
山间蔽阴,气候炎热,我与唐三并肩走着,路算不上宽敞,但若是要挤下两个人那也只能称之为勉强,也不知是拿庙里的僧人给唐三说了什么,以至于让他如此心神不宁,险些踩空。
他望着碧蓝的海面,垂下眼眸,黑色的长款风衣架在他的身上,他皮肤白皙,却总是流露出病态,体型纤细到让人以为他会像风筝一样。
“小霍。”我听见他说。
“我教你读书吧。”
09
这一年的夏天去的极快,转眼间竟是数月,这期间那位干部口中的同事的确来了,不过是来了一整个施工队,光规划村子里的道路就有好几页图纸,我有幸瞧上过几眼,光是那又大又宽敞的油柏路就有好几条。
眼看着日历上的日子渐渐进入深秋,但对于海溪村来说,不过是夏天终于要行将木就了。村子里的老人日复一日讲述着曾经,我听腻了那些故事,但这些故事对于唐三来说却正新鲜。
伴着村子里老人涛涛不绝的声音,是坐在一旁的一个青年人,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一边圈点勾画,一边听着老人们闲来无事的故事集会。
老人讲到兴高采烈处,底下人直呼叫好,这时他会停下自己手里的动作,竖起耳朵仔细听。
海和海溪,这两个在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充满了唐三的生活。
唐三格外喜欢沿着海岸线走,穿梭在乱石之间,他弯腰轻拂水面,似乎是有无限眷恋,风掀起他的衣摆,肆意拨弄着他扎好的长发,蔚蓝色大海映入他的眼底。似乎,他本就是为海而生。
其实在日常相处的生活中,我大约是知道他来到海溪的原因,估计是来到小地方养病的病人,他从不掩饰这一点,我如果不问,他也就不说。
“雨浩,干嘛呢?”一双略微冰凉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原本织毛线的手一顿,假装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雨浩——”对方懒惰的念着我的名字,舌头打卷,听上去很像一只慵懒的猫,我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希望能借此驱散他手掌的寒意。
“又去听故事了?”我问他,唐三顺势在我身旁坐下。
“是,老李的故事快大结局了,听得人心痒痒……你怎么开始织围巾了……”唐三任由我拉着他,好奇的看着我放下了那团浅灰色毛线球,以及已经有了雏形的围巾。
“也不知道是谁,一天到晚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咳出来,只能给他织个围巾抵挡一下冬天了。”我意有所指,他有些心虚,不再看我,装作有事挣脱开了我的手,搬了把椅子到那火炉子的一旁,手上还拿着一本书。
如果他那本书没有拿反那就更好了。
“咳……咳咳……”我接着织围巾,唐三则捧着那本倒着的书看了许久,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他面色苍白,额头上不时留下冷汗,他眉头微蹙。
他似是有所感应,朝我看了过来,无力摇着头示意自己没事,我织围巾的手顿住了,无力感蔓延了我的心脏,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了起来。
10
唐三在教我读书时,教会我的第一首诗是《春江花月夜》,他很有耐心的反反复复念着一遍又一遍,这首诗念起来好听,念诗人的声音也好听。
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惜我们家没有那些笔墨纸砚,不然高低都得让他露上一手,落于白纸上的字刚劲有力,矫若游龙,听着笔尖与纸摩擦的声音响起,我打了个哈欠。
唐三眉眼精致,那双深邃的目光总让人忍不住沉沦其中,世上之人常说少年意气肆意,爱意隐晦而大胆,只是同为少年的我知道,大胆是想要有所回应,隐晦则是怕无所回应。
“你在写什么?”我默不作声移动到唐三身后,探头看着他从自己的行李里掏出来一只钢笔,用钢笔写下的一行字。
人生波澜壮阔,少年仍需向前。
“雨浩。”他念着我的名字,只道若雨后之林,又恍若竹萧空灵。
“人穷不能穷志,我们可以平凡,但不能平庸。”
我将这话默默在心底反复念了几遍,抬头时正好撞进唐三眼底,他略带病态的脸上扬起了笑容,拉过我的手,将我的手心摊开,一笔一划写下“心”。
“跟着内心吧,雨浩。”
“我们总得去看一看外面,不是为了追求什么,只是希望在未来即便遇到,也能坚守本心。”
11
我曾对母亲口中的爱一知半解,我问她,爱是什么?她告诉我:“是千万稻谷中你最想念的那一颗。”母亲没有文化,那句话大抵是她人生中能说出来最为雅致的话。
后来我才得知道,稻谷是人,千万颗稻谷是千万个人,母亲没有去过山的那一边,秋收下来的稻谷,于她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问母亲: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想了好久,才缓缓说道:当与他分离时,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她的影子。
她说的很真重,我明白她这句话后的意思:那些失败和痛苦,只需留在她那一代即可,她不想将悲剧延续到下一代。
她从不在我面前提起那位抛妻弃子的父亲,她不哀怨,也不愤怒,她表现得平淡,似乎只有浪才能冲破她的坚强,一层又一层的浪,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她看若磐石的外壳。
直到几年前,村里的人将自残的母亲救下,送到我面前时,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多数的坚强,不过是自己软弱的保护膜。
我撒谎了,母亲不是为了救我而舍弃的自己,母亲是为了抛下我,舍弃的它。
那一次母亲,撕心裂肺的哭着,似乎是想将多年的郁结发泄出来,村子里的人不知所措,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我,略微带着怜悯。
“小霍……你的助学金下来了……”村长高兴地举着一个信封,走近才发现现场的僵局,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愣在原地。
“谢谢村长伯伯,不过这助学金,我怕是用不上了……”我认真的向每一位帮助我的人道谢,只是身体却好似坠入冰窖。
我只感觉我的世界被海浪扑翻在了地上,翻了个天翻地覆。
我将崩溃的母亲从地上扶起,将她背在身上,朝着位于半山腰的家走去。
这是我撒的第二个谎,我当年也曾读过三两本书,村子里的年轻人不多,村长见我们母子可怜,估摸着也赚不来多少学费,便资助我读书。
然而当母亲倒地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读书有用,但于我没用;读书可以走出大山,但那个人不是我。村子里的人眼见了一场闹剧,于是默契地闭口不提我读书过的事。
他们以为我心中横着一根刺,我曾也那么以为。
直到后来有人问我,我才恍然间想到:原来离那段岁月过去,也不过几春秋,几春秋居然就能弥补一个人的伤痛。
原来,这个世界上大多的美好,都是自欺欺人的外表。就好像我曾经读到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12
那一年的冬天过于寒冷,好在在冬天到来之前,扶贫部就已经安排好了大部分的事物,为首的书记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因为年龄相仿,见到我也格外亲切。
见我问起他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
“明年开春后就会好起来的,你们这临海,倒也能找几条路子来,我师傅同我说起过那些……”
书记是个从黄土地上来的人,知道村里大部分人曾经都是从那个地方迁来,他兴致勃勃阐述着那里的一切,村里的老人听到后却一反我想象中的兴高采烈,反而低头默默抹泪。
南方的冬天比不得北方,然而冷风总是和冬日的雨水来袭,叫人只恨穿少几件衣服,一进入冬日,唐三的肺似乎是顶不住寒风,我只见他整日咳嗽不停。
火炉里的柴火烧的噼里啪啦,我和唐三蹲在火炉旁,他刚刚同我去村子里唯一的小诊所里看了看,那位大伯抓耳挠腮,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话。
“娃,我看你的问题挺严重的。要不你等明儿开春了去城里的医院看看。”
我知道老伯的意思,去那些大点的城镇需要翻山越岭,一来是天黑的早,二来则是无路可走,村子里有去城镇的人,但那位老爷爷只有一条规矩,冬天绝不出村子。
只是唐三的情况让我不安心,心脏总是在胸腔里胡乱蹦跳着。
“其实明天去也行,我认识一位老伯,他常去城镇里,我可以让他捎我们去。”
唐山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座半山腰的房子,都是良久才叹惋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年迈的母亲见不得我,她只觉得见了我,会想起那些令她足以一头撞死的岁月。
要说这么多年,唯一好的地方是,她也不找死了,只是如风雨飘摇的海上的一块破旧且腐朽的木板,唐三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我明白了。”我听见自己说。
后来,我曾无数次期盼那年的春天快些到来。
13
唐三手中的烟似乎是无穷尽的,我最常见他手中拿着那个冒着星火的烟头也不抽,只是低头盯着,然后见我长久的看着他,便下意识的掐灭。
入冬后,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本就病态的脸庞更显苍白,手指冰凉——即便是夏天也是一样,只是他完全不拿自己当回事,往往穿着单薄的衣服,便循着海岸走着。
海边刮着大风,于是就给他单薄的身形添了几分孤寂,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压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冬天又猛又急,唐三的手指始终暖不热,日子依旧那么过着。
书记是个热心的人,即便刚开始大多数并不待见他——这位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他也不知从哪听来了我的事情,那是直接冲上我家来气喘吁吁的,抓紧了我的胳膊,他摸到了我手中的老茧,一米八几的大小伙竟是红的眼眶。
“师傅说过,但这一行会见很多可怜可悲之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后面的话一概变成了呜咽声,那些细碎的呜咽声,却撞进了我的胸腔中,心乱如麻。
我大抵是一直知道我的生活,比起其他少年来说,总归有那么几分不同。
只是没想到,在其他少年眼里,我竟是如此。
“这世界总归是不公平的,有人幸福,有人不幸”,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我随身带着的手帕,递了过去。
“我运气差,这怨不得别人,习惯了孤独也是件好事。”
但好不容易哄好了书记,送走了这尊大神,转头却又碰上,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唐三。
他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眼神深沉的不可猜测。我心中有些发毛,走了过去,轻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我,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步伐,沉着冷静,神色却带着悲凉,走的近了,才听到他说。
“霍雨浩。”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全名。
“我不会再让你孤单一人了。”
14
这个冬天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漫长,我所焦虑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即使唐三的咳嗽从未停止,但总归是有了那么三两好转的气象。
进城的老伯早就在老中医那听来的消息,几天前便于我约好了时间,立春一早便进城,也算图个好兆头。
为此,我专门跑到书记那里一趟,将年迈的母亲委托给了她。她听闻我是要进城给唐三看病后,只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祝你们好运。”那年我上不理解书记的话,只当是句莫名其妙的祝福,后来我才明白,那尚未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祝你们足够好运,好运到足以平安。
再来之前,房屋里萦绕着咳嗽声,压得我喘不过气。
出了门后,天空乌云压境,风雨欲来,院里的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全枯萎,只剩下满地残花落叶。
唐山在屋子里规划着几日后的进城路线。只是曾经的生活对于他而言有些遥远,让他一直时间被这件事情绊住脚。
风有些大,我裹紧了自己的外套,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他的身影,那条围巾跟着喧闹的风一起肆意,他上来拉住了我的手,手指依旧冰凉,我的不安渐渐被他安抚下去。
我时常会想,假如我没有遇见他,那结果会是怎样?但似乎那种生活并没有离我而去,路上的荆棘依旧层层叠叠,我本以为我忍受的了那种超出常人的寂寞,而后明白,那只是尚未开始接纳他人。
一朵一朵的云,将天空铺满,铺的秘密麻麻,没有一丝缝隙,我隐约听到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别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位婶婶带着几位旅客。
她见了我,如释重负。
“这位是小霍,往后的路程,他熟悉并由他带着你们。”那位婶婶给那些个游客交代了几句,我寻思了下,一来一回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便应了下来。
几位旅客都是小姑娘,叽叽喳喳闹了一路走到山顶的时间,比我想象中长了不少。
庙门口的小僧就是那副模样,我和他打了个招呼,准备找个地方歇着等那些精力旺盛的姑娘出来。
离立春没有几日了,我正算着,却看见那位,婶婶从山下跑来,着急忙慌。
她还没见到我就开始喊:“小霍,你快下山,小唐晕倒了!”
远处乌云密布,天打雷了。
15
雨下的越来越急,暴雨冲刷的这个粗枝烂叶的世界,夜晚的明月被乌云遮盖,夜是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
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我抬头看去日神庙灯火通明,我只觉得每一步想要迈出去都艰难万分。
过去的事就像一座大山,压弯了我的脊梁,压垮了我的脊背。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希望那位日神真正存在,如果存在,那么我希望……我希望他能听见我这位迟来的信徒的声音。
雨水混着额头的雪水划过脸颊,双喜已经被粗糙的石子路划破,我听见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迫使我停止了我在那条冗长的上山路上一步一叩的动作。
“霍雨浩。”是书记的声音,他举着一把黑色的伞,与黑暗融为一体。
我挣脱开他的手,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只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些,好让那位神能够将我的心声听得明明白白。
“霍雨浩。”书记几步就追了上来。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鬼神。”他絮叨着我听惯的话。
“那些是无数人为了安慰内心所幻想的虚幻之物。”
“他已经死了,他们都死了。霍雨浩,你需要学会坚强。”书记抿唇,似乎是被着中压抑喘不过气,他举着伞,紧跟着我,他低声说:“对不起,没看住你的母亲,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去跳海……”
雨打在我身上,寒冷刺骨,我只感觉,神经恍惚,突然又回到了一切还没发生的那一天,我看到我日思夜想的人,看到了那本扔到垃圾桶的病历本,他似是看到了什么,朝我莞尔一笑,好似春天。
我终于是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我失去求死不能的母亲,失去了欲生不得的爱人。我的人生似乎总是在不断失去,最终也只留下了我一个人,品尝天涯的孤苦。
有人说,日程庙所在的山顶阳光普照,那代表着神念,凡入庙祈祷者皆可受其庇佑,可惜,我信的太晚了。
风吹散了,雨又带来了话,我听见风的低语。
春去也,人何处,人去也,春何处。
16
春去秋来,夏蝉冬花,时间仍然向前,唐三到来如同昙花一现,带走了这个小世界的几片落叶,我心中的那个盛夏好像被抹成了一层白茫茫的迷雾,是我心中的一隅世外桃源。
村子里的人说我好像从城里回来后,一夜之间长大了,我笑而不语。
故事仍然在继续,只是结局早已注定。
17
“霍先生,你梦到了什么?”我睁开眼睛,心理医生微笑地看着我,很明显,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一个……荒唐的故事。”我决定还是隐瞒那个不符合唯物主义的,有关天庭的故事。
我拿起椅子上的西装外套,正准备走出去,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返回来问道:“宋医生,你说我在梦里梦见了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这算不算什么好兆头?”
“那定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位姓宋的心理医生笑眯眯的答着我的话,我没有反驳,心下一片轻松。
走出门去,傍晚的夕阳如同初升的朝阳,太阳东升西落,赐人予光明,闪耀至极,好似我心,似我之念,似我所爱。
18
唐三逝去的第八年,我想他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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