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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胎

我当道士那几年看到的奇闻故事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

启水城笼罩在萧瑟之下。

齐耳捏好袖口,蹲在草地上,一板一眼地拔蘑菇。身旁的大黄狗温驯地等候着。

“阿水,走啦。”少女轻轻抚上它的耳廓,随即将蘑菇放入灰色布袋之中。

阿水向旁移了两步。岁岁年年的陪伴积攒来一些默契,齐耳谨慎地抬头观测四周。只有秋风凉意丝丝,像一把温柔的刀架在她的脖颈上。那段对话夹在夜里,清浅极了。

“你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你看。”

“啊!”

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齐耳忍不住后退。她对阿水摆了个“跟上”的手势,立即提起步子朝声音源处奔去。

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倒在树林中央,撑着手摆正身子,直直叹了口气。时间仿佛放慢,他小心拾起脏兮兮的布囊,叠出包裹形状,打成一个漂亮的结后,便起身。恍惚间,齐耳看见了细碎的微尘从他的衣服上滑落。而下一刻,她的目光转向那只奇异的布囊上。无法猜测其中是何东西,但表面一起一伏,不难判断出那一定是由许多小巧物件集成的。

肥胖虚弱的背影却让她生出熟悉之感。齐耳来启水城不过两三日,识人有限,心中浮出个名号。

突然,一张脸出现在她面前,面色青白,眼眶猩红。

“姑娘,夜深了,回家去罢。”

齐耳登时拔剑逼近此人的喉咙,正是那来历不明的少年。

“方才发生了何事?”她恶狠狠问。

少年答:“不过是买卖不成,姚老板潜逃了。我不曾做过恶事,可否请女侠,留在下一命。”

鸡鸣唤人醒。

往往,若清晨不是好兆头的初始,便是另一种事故的极端。

起初是姚府早起的下人端着小步子拉了门,很快他便没心思打哈欠,大概任凭谁见了这副凸出双眼的尸体以一种死不瞑目的姿势摊在几步阶梯上,内心便再也无法平静了。

姚乔林惨死于家门前的消息如风一般窜进大街小巷。这位在启水城名声顶天的商贾曾经受很多人羡慕,然而如今却徒留唏嘘。

姚乔林之子姚文君未理长发便匆匆赶至门前,指挥人手将老爷抬进屋内,人群闹声这才渐渐收敛。隔日,出来的仍旧是那个为人熟知的少年秀才,面目冷清。他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至衙门,击鼓喊冤,向所有人宣告,他的父亲死于谋杀

晌午,客栈。

齐耳摸摸阿水的耳朵,从盘里拣了几粒花生米喂到它口中,打着商量的语气道:“掌柜的,真的不行么。”

“姑娘啊,你看看有谁家把狗带进房里睡的?这,不得得病吗!”老板娘嗑着瓜子,斜着眼翻看账本。同为女子,她也不愿刻意为难齐耳,几刻观察,识出她是外地人,便想出个招吓唬她,“你知道姚老爷么?前天走的那个。他平时倒挺爱和畜生玩的,结果呢,染了病死在街头,你说这不活该么!啊我也不是说这阿……水有病,白天搅在一块儿玩玩便行了,夜里,不如……你若信得过我,便放柴房内歇,晚些时候,我去给它送吃的。我有信誉,绝不把这狗炖了哈哈哈!”

阿水两只黑眼瑟缩一息,贴着齐耳更紧了。

齐耳自知那是玩笑话,乐道:“我这朋友通灵性,掌柜的往后可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它胆小,必定害怕。如此,便这么着罢。”

另有一男童蹦蹦跳跳跑出来,领着阿水走开了。老板娘笑说这是她那不肖儿。齐耳离了板凳,踩着靴子往前走了几步,直到她确定这无疑是安全距离,才抬头与这位风韵犹存的女人对视。

“掌柜的,您能给我说说姚老爷这人么?这件事也太邪门了。”

老板娘道:“呃,其实我也迷糊着呢。我哪攀得上他那种富商啊。姑娘少问,死者,入土为安才好。”

“多谢。”齐耳一听便知此路行不通,转问,“我却仍觉着你是仗义人,那么告诉我城主府在此处可好?”

沿着最繁华的街道,不亚于暗黑小巷内的转角街口,那张明亮的匾额终于出现。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位怪人,和她一样,本不该出现在启水城。

那夜太深了,齐耳甚至忘了问他的姓名,当时她从未想过两人还会再次相见。

其实,暖阳当头,原来他的面貌并不骇人,可说是眉清目秀,装束轻盈整洁,身姿如松,肩头挎着布袋。齐耳哑然,她才认出,这只布囊竟和前日她装蘑菇的那只极其相似。倏然冒出的共同处令她对少年亲近了些,她忽然有些懊恼没拎上它。

少年偏头,对着她笑。

齐耳又觉不妙,自报家门:“江湖人士,行侠仗义,我名齐耳。”

少年道:“同为江湖人,在下,目空。”

他有一双漆黑清亮的眼眸,很蛊人。

据闻,半月前有一老叟手持大旗,号称天下事尽在其掌中,路经启水城,便善心大发替这座山水小城算上一卦。那叟直愣愣站在袁府前闹事,神神叨叨念了几句“血光之灾”“否极泰来”,便被门前侍卫挥刀赶走了。事发得巧,只有邻近的几户人家见了全貌,后来自讨没趣般地散了去,谁知此事竟闹出许多异样。这座小城常年平静,百姓生活缓慢安逸,也许需要些茶后谈资来调剂生活。但想,没有一人会愿意疯言成真。

小道消息流出,袁绍死于半夜,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从临城暂调担任城主一职的大人有心替他查上一查。最终得出个很俗套的故事,歹人盗财,不巧被袁绍发现,二人相搏,城主落了下风,最终枉死。然此事存疑。

齐耳自然是怀疑中的一员。

袁府奔丧这日,她换了身素净衣裳,牵着阿水,隐匿在队伍末尾。不知是否是幻觉,轻飘飘的身影显在了灵幡上,如一缕烟,齐眉清眸,正是目空。送丧的多数低头痛哭流涕,少有几个身形一颤,又回神低头不作声。

“目空。”齐耳鬼使神差用口型唤他。

烟雾形成烟圈,像水纹一般荡漾,又像蜘蛛网,悄无声息地袭来。最终,只汇聚成一张脸,几乎要吃掉齐耳,颈间凉意不消。

他像齐耳叫他一样回敬:“齐耳。”

这一声回应令齐耳毛骨悚然,眼神一定,不自觉已脱离了大部队。

“日后再聊。”她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便撒腿追上去了。

目空化作烟雾伴她左右,进入荒郊墓园时,更生出几分阴森之意。他回想二人在袁府门前短暂的相聚,只互相知晓了对方的名字便匆匆分别,他或许是打扰了齐耳的行事计划,才让她无功而返,不过他却达成了目的。

那日日光晴朗,尚在白日。

袁绍好茶,茶品不俗,平日常在书房办公,他浇上两盏,为的是迎接客人,商议事况。

就着茶具盘在他近处,悠悠的热气升起,左包,右飘。

此时。

布袋开了,无数珠子散落。

跌坐,惊惧。

后是破口大骂“滚开,你是何意!”

相当熟悉。

茶香缓缓游。

目空右手虚握成拳,布囊干瘪的肚很快壮起,不多时,四处作乱的珠子通通入内。少年眉眼如初,不过一瞬,便化作白烟消失在醇香中。

袁绍狼狈起身,理净衣冠,便一脚踹向茶壶。

启水城入夜时像一块黑玉,晶莹,出露光泽。

白天跟着袁家人查到了袁绍埋尸处,傍晚,她百般苦恼地告诉老板娘阿水被友人接去享乐,今夜不必送食了,而后便称身有不适,打烊后最好不要寻她,柔柔弱弱地回了客房。

转眼,一位女侠破窗而出。

刨土一事,除去阿水十分在行外,铁锹更是利器。

下陷、深入、蓄力、再铲。

齐耳对种菜颇有心得,行云流水似老农,想来挖具棺椁也无不同。阿水得令放哨,板正地立在不远处,同时也搜寻着这片土地的味道。

时间一长,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风过林梢也不过如此,这是一件危险的事。

至少,当有人叫你。

“齐耳。”

停下动作的速度变慢一息。

“狗贼现身!”

敌人早已采取行动出朝你一笑了、

齐耳浑身是劲,拨起腰间利剑搁在眼前之人衣领上,剑锋凛冽,寒气四起。

阿水嗷呜大叫,只听一声惊呼落地,杂草经碾压折身歪倒的声音有如残火初烧,奄奄一息。那人着暗色便衣,身骨瘦弱,已然精疲力竭,不停喘息。

“那边的,你谁?”齐耳目光如水,杀意不减,直直盯着目空,手劲也未收。

又是一阵仰天长啸:“你们又是谁,盗墓贼么?这畜生,也真是活该!”

“我讨厌说不清的人,不必要的可以不说。你需受有一颗会思考的脑袋。首先,我与此妖并非一丘之貉,秀才,你从我们的站位就可看出。其次,我还没这么晦气的兴致盗墓。最后,袁绍死是上天有眼,姚乔林又何其可恶。”

少年笑意骤减,低下眉。齐耳乐得雎见这副模样,难得咧起嘴角:“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稍微顺眼些,这会让我怀疑我对你的判断。”

话毕,便是一阵无故的死寂。

寒光收敛,恶意消除。

齐耳不顾他二人是何看法,自顾自刨土。这种诡异的铲声几乎持续了半夜,阿水躲在树边,受了惊,一动不敢动,男子几乎放弃挣扎,只剩下微微的一呼一息证明他仍活着。

良久,终于。

“姚文君。”

“我父亲是启水城最有钱势的高人。

“他送我上学堂,为我建竹园,替我求文稿,时而严父,时而慈兄。

“父亲发家至今,行路艰难。幸得一友,姓袁名绍。相交虽久,少有往来,不知何意。

“众人皆知他去,死相凄惨。任何道听途说都不如亲眼一见。

“我求二位,救救我父亲。”

姚家萩园。

独两人对坐默饮,四目相对,却纵有千言万语。一只半人大的箱子横亘在他们之间,套了几把锁,银亮的铁链懒散地围着。直至一女携狗而来,身姿轻盈,步法干脆。寒冰稍有消逝。

齐耳察出境况不对,见不得他二人装作哑巴,手劲一出,震得玉桌憋出闷响。

“见着我了,便都赏个脸张嘴。”她环臂不坐,“我暂住城西。掌柜的心善,多留我喝了口粥,来晚了,对不住。”又是一阵无语,齐耳沉了脸色,又道:“打准了不讲话?单靠我一人,我只有把你俩劈了的心思。那行,我先起个头,给你们说说吧。来时路过袁府,几票人围着,臭烘烘的。我猜是什么炸了,果不其然。围路的说工钱没发到位,办丧的争着闹。有的晓得点内幕,说瞧见府内的丫鬟小厮,是袁府的帐出了事,纷纷要拿了银钱卷铺盖走人。我倾向后者,毕竟丧事昨日才完。话说姚老爷才走的那两日,我听说有一下午你把自己困在屋里不见别人,怪蹊跷呢。你说怎么回事呢,秀才?”

话中锋芒毕露。姚文君心如刀割,并不言语,抬了手一一解了身旁的锁,那好像也不牢固。

“锁你上的?”

“原只有一把孔明锁,仅我与父亲知晓。多上几把锁为的是震慑下人,即便家主不在,也容不得偷盗。”

“多此一举。”

账本一面面摊开,一道道红叉刺目。另有数十封书信,分别拆开,日期是近十年,每年一封,地点虚构,署名是“树”和“鱼”,字迹不同,应各是两人分别而作。

“都是假的。”姚文君声音淡淡的,像是唯恐被人偷听了去,“齐小姐说我有段时间不肯见人,确实如此。那日,我翻到了假账。”

他继续道:“我没敢跟谁说假账一事,面壁反省半天,足以让我想清很多事情。昨日袁家大丧,我趁着袁府空虚,偷潜入内,找到了署名为‘树’的十封信,那应是父亲寄出。信件量小,且为密函,我才好拿来,但还有账。袁府有账,做官的给百姓的账,一批烂账。齐小姐,你再解下去,便看到真相了。一位商人家中,出现了官家的账。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是朋友,生活作风,兴趣爱好,甚至家籍,几乎大相径庭,若非少年时管见他们谈笑风生,我也绝不相信。”

“你将事情说清,我们也好帮你。”

“我父亲无罪。”

“你……不要自我欺瞒。”

“最显眼的证据摆在面前,人们往往愿意相信真实的事物,缥缈的话语,无法撼动顽石。或许先把结论摆给你,我像极了骗子。但请保持怀疑。今日袁府门前闲事只是个开端,要不了多久假账一事必定败露无疑。有私心在,为我父亲、为启水民,我乐意将此事闹大,给我父亲一个清白,整治不良风气。”

姚文君出手碰了碰最深的这道锁,话也说尽,动动指头三两下搭上,箱中的账永久封上。

从头至尾一言未发只有目空,他却不急,布囊平放在两腿上,松结绑结,自成乐趣。年纪轻轻,姿态优雅,手巧且秀。走南闯北,齐耳遇过妖,他们也像他,浑身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气息,善恶,只在一念。

老板娘说起姚文君,半老徐娘也露青春之意,原话是:他是启水城近年最杰出的人才,见识广博,文采奕奕,为人刚直,可惜生在商贾之家,头上有个俗爹,白白叫他去了几分书卷气。

听百家之言,头晕脑胀,再说三人各怀心事,难拧成一股绳,如今气氛更是古怪,齐耳抱拳后退,以表离意。姚文君不作他想,起身送客。如此推让三四番,才迈出园门,树声熹微,女侠道“目空小弟,你不跟我走,还想怎样?”

霎时有风,目空便以为此似梦幻,挪动脚步,却发现有些麻了。他拾抱布囊,如视珍宝。

谁知刚出姚府便是肺腑之言:“我自小不服管教、叛道离经,好在爹娘疼我爱我,我也碰过很好的人或妖又或别的,所以并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袁大人与姚乔林死的前一天,你恰巧见过他们,我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故而以为这两起案子皆是你犯的。可是这不对,什么买卖什么相见,与你的身份立场全不相符,我若这么质问你,便是天然对你怀着恶意。善恶有报,命由天收。袁姚两家皆在官府报过案,我偷查过卷宗,一个死于致命刀伤,另一个死于积劳心疾。对袁绍,昨夜冒犯鬼神,掀开他的棺材板,证明官府记录无误;对姚乔林,初步估计遭遇过惊吓、加之剧烈运动,以致死相凄惨。我有时甚至怀疑这一切的发生都是理所应当的,即使你从未见过他们,没有张开布囊,他们的死依旧刻不容缓。”

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以至这番话明朗有,暗昧亦有。

“齐耳。”他停顿一刻,微讶,“你,知道我?

“有幸识得几个字,便用来看杂书了。”齐耳似有苦笑。

目空似懂非懂,点头即道:“谢谢,我以为我们已经不被记得了。”

“怎么会,文章千秋垂。”

“谢谢。”

长析大街,熙来攘往。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上演着别样的大事,对他人而言,不过人间百态、与我何干罢了。邻水的异乡,最勾人情思,待到暮色悄然而至,天上月便浅浅地悬着,教人如何不想家。

目空也非地道的启水城妖,来此足足一年,却好像颇有研究,讲起风俗,零散两句话构成一场筵席。清闲的游乐,总是像中医药和缓。

西边的客栈半掩了门,但交谈声从空出蹿出。与之前很多个日夜一般,小吃小菜,小吵小聊,更有万种风情。

少一事则少麻烦,齐耳深谙此道,叮嘱少年在二楼最深处的房间等她,上楼前向老板买进一罐蜜饯。推门而入,灯盏自动亮起,目空坐在房中央,等候多时,便玩弄起茶杯,眼微抬,心安。他疏于融入人间生活,对避中之物一无所知,淡淡的清甜香气,应是所谓的美食。

他不惯其他,开口道:“去年春,我初来乍到。启水城常年深受水灾侵袭,不堪其扰。上头每年要拨好些银子下来固牢堤坝。可那年,春汛突至,堤坝受损,伤及无辜。家属闹事求公道,认定工人贪小便宜,为此枉顾人命,购进低质材料,为水灾埋下祸患。”

“你以为事实并非如此?”齐耳轻巧走来,将蜜饯推至他面前。

“当时有种说法,加固堤坝的公银没到账,施工匠人因此事推迟开工时间,报上官府,连续几天,毫无响应。奈何水势渐涨,施工迫在眉睫。期间天降暴雨,来去匆快,所幸,仅几名工人滑坡受伤,但俨然加大了工程难度。最后,如期竣工。”

“各执一词,我心有不忍……明后几日你带我去坝上看看罢,虽晚了些。你到时再多给讲讲,这里的故事。”

“好。”

“这里离上京虽远,人口却不低,生活也较为滋润。每家每户揩些油水,隔段时间再制造一场意外,收些大钱。十来年,绝不少了。真是枉费心机。”齐耳话锋一转,“其中必有玄机。之前,我单独行动,调查出许多隐秘,日后再与你详细说说。此二人并无吃喝嫖赌的恶习,你可曾想过,单凭袁绍和姚乔林何以实行偷梁换柱,骗这么些钱又要做什么?”

“上了年纪,便追求另一种刺激。”目空捧起一块蜜饯,想起一事,眼对着她,“我找姚乔林和袁绍,确有置其于死地的想法。”

“你!”

启水城从来是个安定的地方,灾难是个很遥远的词,祖宗说这块地聚着福气。

连续的罢工事件愈演愈烈,多数人不知内情,靠传闻揣测自叉腰对嘴仗上升至打架斗殴打后的新进程,殊不知玩火自焚。因有了头样,各家仿佛都有了申冤门道,鹦鹉学舌般,抗着血红的大旗,刺人眼目。

旧袁府的书房中,架子上排的多为往年公文及税收账本,不加修饰,自然裸露。

守丧的姚秀才似乎放弃了为父讨回公道的无尽迷途,借作善事以求心安,为些生意困难的人家尽尽举手之劳。算账、写字……聊以自慰。

这几日,齐耳定时去到蓝清江。水是蓝色的,掬一捧在手心,却是清澈透凉。目空不知疲倦,日日陪着她。他们通常不谈自己,只说起别人的故事。一日,齐耳忽然想起那句“如期竣工”,会有人拼命赶工修筑那豆腐渣么。走时,心头竟有些酸涩,她便看目袋少年,十五岁的面貌,或许天生如此,从来如此,往后也如此,不禁又有些感慨,也不知闭嘴,想便问了,你是不是见过很多生离死别。不加思索,他顿首称是。

翌日。

启水城原城主袁绍伙同贼商姚乔林以税收、商业贸易、天子赐银等编造假账,荼毒百姓数十年之久,天有不忿,降其刑法,此二人死有余辜。

临时城主身着官袍,沉静宣告。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查自家账,抽丝剥茧般牵扯出无数冤情,或有浑水摸鱼者,妄图从中渔利。

当天,正值落日。仍有一大部分人未搞清状况,更闹心的事出了,白衣青年独身一人手持未点燃的油棒,似要跳江轻生。好事人渐多,便有人认出那是罪人之子,白衣也并非白衣,而是丧服。蓝清江岸边岩石凹凸不平,箱子倾斜,变扭地和青年一同受四面八方的目光,议论声不断,可他耳边是潮声。姚文君有一瞬间猛然顿悟了人类情感的复杂,是这样令人悲恸。

青年跪在江边,浪声滚滚。声音像猛兽的嘶吼,与他清淡却露悲哀的面容极为不匹配,让人不得不倾注心力去辨析他的话语。

“我父姚乔林,罪大恶极……为袁绍威逼利诱,合谋数十年,共作假账。坑害无辜,蒙骗父老乡亲。文君自幼在诸位眼下成长,可否容我说几句话。家父年老体迈,疾病缠身,临走前忽得一梦,牛头马面恐吓,黑白无常收命,天庭降了一位仙子,面容慈悲、心怀悲悯,忙令妖魔鬼怪退下,救他一命。这位仙子赐他真经,念与他听。梦醒时分,我父大彻大悟,修书一封,在此。”青年从胸膛处摸出那封信,扭曲的折痕尚在,似乎被深深攥过,“通篇认罪书,我不忍卒读。文君自知罪孽深重,难辞其咎。二十多年来幸得邻里相亲抬爱,读了些圣贤书,却不为百姓谋福祉,无颜面对苍天。然而,往事不可追。今日,我愿谨遵父亲遗言,将姚家所有家产,如数上交官府,交与百姓。只求剩下几本书,几件衣裳,半袋银钱。文君心中愧,此事过后,我走罢。”

风声萧萧,火折子冒出来的光点掉在油棒上,火势突起,两行清泪迷茫不清,他强撑嗓音:“我替你们烧了这罪恶。”

棒子落在箱顶,很快滑落,咯噔滚入江中。烈火已蔓延至箱身,不多时,浓烟席卷,呛得人咳嗽。姚文君仿佛泄了气,脊梁塌下,这么瘦,这么脆弱。身影摇摇摆摆,似将要与火融一体。他沉沉提起左手,触到热浪,一时也无疼痛,逐个张开手指,书信飘入焚场。一声咳嗽,血也吐出,他后退颤抖,双脚无力,仰头便倒。锥心之痛,不过如此。

周遭光影变幻。

“我要带我母亲走了。”他轻轻地说,“真好。”

身上冷汗不止,有人上前喊他,第一个是位少年,第二个是位女侠,接着是很多熟悉面孔。号叫、谩骂、痛哭……一如所有生离死别的场面,亳无新意。

姚家多年黑的、白的金银古玩被装进一车车箱子里,浩浩荡荡地围着启水城转了个圈终停在城主府门口。这一夜灯火长明,却寂静无声。很多人携着一家老小,肃穆停驻、坐台阶上、面面相觑又无话可说。唯有车辙碾过地面,像快要散架发出的呻吟。即将抵达目的地时,披散着长发的疯子追上头辆运车,他把狰狞的左手放在胸口,颤抖地触摸心脏,然后鞠躬。

“文君,只愿,诸位平安喜乐。”

这种碎裂的声音动入心扉,恍若撕开安全的网。

重物落地,震耳欲聋。

经历上天安排的劫难,肉体所不能承受之重,大病之后,必有福相。

古寺宁静,木鱼声响。夫人闭眼叩拜,佛像无动于衷。双眸如古井无波的人,虔诚求愿最是真挚,她道:“但求我儿平安。”

梦往往折射人的臆想与现实。夜长梦多,姚文君深有体会。过往二十五年人生如走马灯,毫不留情,转眼即逝。他看到母亲、父亲以及许许多多想念的人。脱离无涯苦海,发觉竟像黄粱一梦,心中更有万般滋味,脑中皆空。

不知是梦是真,最后一点执念,也要靠几面之缘的故人挑明,何其可恶。

“你凭什么说他无罪?”第一眼是齐耳,第二眼是目空,声音交叠着,“你不是为他正名,是为他开脱。”

“你们,又知道多少?”姚文君露出自父亲死后第一个真诚的笑容。

“我是姚文君,岭南启水人也。

“不过我的祖籍并不在此,也许再往北靠一些,便能看见相父的坟了。我从没见过他,但无论是街坊四邻,或是远房亲戚,一致认为父亲身上有几分祖父的风采。我父白胖红润,气色极佳,母亲则说是心宽体胖,气质却看不出门道,长此以往,我便对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无甚期待了。闲暇时他最常流连于城西,我猜,是期待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然而根本无人搭理他。我的母条亲体虚而瘦,据闻是生我时难产因而落下了病根,婆子丫鬟都曾叮嘱我要好好孝敬母亲,她替我受了大多苦。与父恰恰相反,她不爱抛头露面,最喜教我读诗作面,风花雪月。我年纪小时,爱许多风雅,母亲替我求来,竹林与藏书,一样不少。

“商人最为低贱,暴发户尤难入眼。他们轻佻、无知、油腻。这是很多年,人们积累下的印象,钉在眼里。我父正好占了两项,我便日夜祈祷他不要沾染上恶臭习气。而天无用。我看见,猫被铁索困住、树用刀子插进、鱼头埋入地下……不见血的残忍酷刑。至暗时刻,生命边缘。我哼唱乡野小调,那不是母亲教给我的,是另一个女子。她的年纪兴许和我母亲一般大,容貌姣好,歌喉上住。那是母亲绝不会教我的调子,粗犷直白,野性张扬。她像我母亲一样抱着我。乍见天光,却是杀戮。刀光剑影,鲜血落地。我那时年纪尚幼,原来救一些人,要另一些怪物偿还。父亲救我,救我们,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可怕景象,他叫我别怕,那些皆是恶鬼,活该这般。

“后来我见过她很多次,她却从不上前与我搭话,日日经营一家小客栈,忙前忙后,面有憔悴。过了好些年,听说她成亲了,生了个孩子,丈夫外出时被强盗失手错杀,信等了几个月才到。她成了寡妇,竟再也没嫁过。她很像我的母亲。在此种世道,如此至纯至性,要女子怎样过活。

“敞开话讲远比相互猜忌好得多,我见过他的烂账,他的哀求,他的不堪。可若有一日,父亲藏起他的龌龊,徒剩哀求,我要怎样怪他。他如何爱城西的女子,曾经如何爱我的母亲,往后如何善待我们。我怯懦地在这滩污水中挣扎数年,仍深陷泥沼。

“我抱着我无用的诗书文卷,不停地告诉自己,我是姚文君。”

老板娘魂不守舍,齐耳疯疯癫癫也有了几日,成天胡言乱语,闭门不出,步履不停,震得底楼声响不止。

阿水狂吠,吓得七岁稚儿哇哇大叫,仗着身无禁锢,肆意撕咬灶房生肉蔬菜。老板娘忙命跑堂上楼叫下齐耳,眼疾手快锁上门,抱着女儿轻声安慰,已然是心力交库。齐耳匆忙下楼,却见目空安抚阿水,暂且冷静。

“阿水是,”目空斟酌着,“妖?”

“你不知道么?我以为同类间理应有所感应。”

目空摇摇头,向老板娘要了几盘小菜,应齐耳眼色,添了一坛酒。二人对坐,无语凝噎。

哭泣声远去,堂内清净不少,竟有几分肃杀。

目空道:“江前说情,的确令人动容。”

“如鲠在喉。”齐耳冷笑,灌了一壶烈酒。

又是闷局。

声音中气十足,就远及近,“避重就轻,可不是拿钱堵入嘴么。算全启水城父母白看着他长大了,真不要脸。”

老板娘似是想起了呕人的回忆,细眉紧盛,道:“父子情深,谁信呢。他爹这死不要脸的。当年看我年轻貌美,便说要纳我为妾。家中夫人心善,少爷懂事,绝不会为难我。还说要分我一半家产,替我打理客栈。也许还说了一堆恶心的情话。我能同意?老娘身经百战,早看透臭男人想吞我小店,死也不肯!可是……文君怎么这般模样了。”

个中内情,不宜多问。或是米粮,或是土地,或是金钱,进入家家户户。偌大的府邸一片成空,白茫茫遮掩繁华,很难有人不盛赞他。

身为人母,难免多情。她走进灶房收拾残局,身影狼狈。

齐耳不仅挖过袁绍的坟,也曾在姚乔林入殡前探查过他的尸首,其余入宅寻证的事并无少干。她隐隐知道些,又无法上前安慰。

“秀才不贪钱。姚府家底里未必没有干净的账,他倒权当散财消灾了,一点也不含糊。听说今日他便带着母亲去往上京接折子了,做个芝麻官,也清净。“话已至此,脉络渐明,齐耳怔了一刻,“目空,我大概明了了,能否同我去一个地方。”

目空面色凝重:“恐怕不行,我想通一些,要去见个人。”

“默契。”她笑,“分头行动。”

姚府竹园。

一排钥匙串成环,叮当作响。姚文君一身缟素,一步一步,踏出清晰的声响,地室光影渺茫,黑暗长驻,正是白日。声音嘶哑,却如天籁。他的左手绑上白色布条,微微颤抖,一边解锁,一边落泪。

“囚禁你们的人死了。很抱歉这么久才来,对不起。今日你们走,此后便再也不要回来。我非良善之辈,却有奢望,你们,不要作恶。”

启程离开启水城,并不是一件费力的事。一辆马车,一张文书,两个人,便可以告别故土,去往异乡。

母亲是官家小姐,祖上父辈出了事,没落至此,清高不减。小时候,姚乔林生意正值期,不好抽身,她便打理小小的府邸。待人宽厚,为人亲善,尽管无人懂她,但无人不尊敬她。如今也是这般,冷静淡然。她像孩提时期一样,轻柔地抚摸儿子的脸颊。

车夫正要驾马,不速之客忽至,那是少年,眼眸清亮。

“我来送送你。”

去往上京,是早有打算,当中怪事不断,日期逼近,硬生生做出个结局。亲友少来送别,皆是母亲的意思。此去经年,往后相见成缘。

“恶人袁绍身败名裂,帮凶姚乔林倾家荡产,启水城重归安定,百姓冤仇得报。皆大欢喜,一切正好。”姚文君注视他的双眼,再而哂笑,“你也一样,都好。”

“我见过你的父亲,但我不知道,他的死是否与我有关。”

“多谢告知,不必要了。我撤回了那桩谋杀案状告。把自己关起来那天,我看见的不止那些烂账,还有巨大的地下暗牢。居然藏在那里……些许恶事与我有关。我是心虚,不管太多,他走随他去,罪有应得,你觉着呢?”

目空不答反问:“在江前,你说的是真的么?”

“我不想我和我的母亲遭受非议。”

雏鸟展翅,金乌高悬。

“你似乎一直带着它,那是什么?”

“眼珠。“他脱口而出。

“好罢。”姚文君当是假话,点头笑笑,“别了。”

后会有期,话至嘴边却未出口。

林子里,少年倚靠树背,无力忍耐,一口鲜血喷出。布囊蠢蠢欲动,闹出黏腻的声音,那是出于目袋的本性。违抗法则,须付出代价。这些,跟着他,何止频繁,那是一生。

听闻修炼到家的目袋便能窥见天机,动摇诅咒,或说修改不幸的事。但他修为尚浅,无法预料姚文君见了这些会遭何种难。不论如何,陪着母亲,是一件再难遇上的幸事。

“文君,那是谁?”母亲柔声道。

“故人。”

她小心翼翼掀开帘布,马车开始行驶。

“文君,你走仕途,我出家去罢。”

目空跌跌撞撞走去姚府时,寥寥几人打扫,着手府邸转卖的事项。

青竹修长,蓝天白云,一派安宁气象。齐耳蹲坐在地,两掌并拢,送走了最后一只白鸟。

清风徐来,草声沙沙。

“他们是我的同类,我感受到了。还有,一种强烈腐烂的气息。”

齐耳略一扭头,便见他直直挺立,接话道:“你说的买卖是这个?确实恶臭。那我大概也是为这个而来。目空。假账箱最后的锁,是孔明锁,他或许真没那么无辜。”

“你安抚的手段,也可见一斑,否则百妖出袭,怨气丛生,必为大患。”目空双眼凝视远方,似无意道,她身形一僵,又听,“姚文君,是一个怎样的人。”

“心怀悲悯之人。”

“阿水,他?”

“时日无多。”

“你,原打算拿命抵命。”

“并无,行侠仗义,分内之事,怎敢谋私。他是怪胎,偏要这启水城的蘑菇,我给他采,也够朋友。”

“或许妖怪间真有心灵感应,你真好。”

“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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