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

　　温肖云清醒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四艘海船炸毁，或死或伤两千七百人。

　　阴暗河床下，隐藏着最深沉的阴谋。

　　玉霏清毁了薛宜涵的眼睛、轻而易举收割走了这个浪荡子弟的骄傲，还有韩凌飞的命。

　　军火贩子惹不起啊。

　　温肖云拼命敲自己的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战争，真是见了鬼，法律条文根本没用，战争法不是某些欠了学校学费的学生能学的。明明自己亲手杀过一个人，怎么所有战斗技巧到现在什么用都没有，为什么接受不了这种场景。

　　玉霏清阴魂不散地充斥在他生活中，温肖云奋力将银枪砸向对面，那金色的铭牌显得尤为醒目，嘲笑着他的无能。

　　他在心中不断重复着玉霏清的名字，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不是他在，自己完全可以和三千多名战友死在永川河底，就不用接受这种道德和良心上的谴责了，是自己不该贪恋那华丽的皮囊和虚浮的魂灵。

　　或许是玉霏清真的像他的先辈们一样得了灵魂里的顽疾，也可能是药物紊乱了他的大脑，总之，他不再像之前那么冷静了。

　　他带来的恐惧像是一条巨蟒盘桓肌骨；似刀锋蚀骨苦毒；如飘散的水汽紧紧包裹诸遭一切。

　　他鸦青羽睫正似蛇鳞寸张；绛唇皓齿暗藏獠牙；消瘦身形恰若蛇躯盘绕。

　　温肖云的心中好像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无法填补、无处可避。

　　他不是人类。

　　他是危险的蛇、是冰冷的机械、是捂不热的冰块，独独不是有温度和感情的人。

　　温肖云只觉得玉霏清的样子愈发模糊，难辨姹妍。

　　安眠药加上爆炸余震，几乎将温肖云的理智彻底摧毁。自言自语道：“他要我活下去。为什么。”

　　温肖云翻身下地，腿骨传来的刺痛简直要让他发疯，他的眼前昏沉的可怕，床下皮箱咔哒作响，他拉开拉链，才听到是月环银行卡的工资到账：两万五千月币。

　　物价又流动了。他原本是不需要这么多钱的，政府保证了基本物资供应，他只需要两千就能保证自己处于资产阶级水平，还能留足够的资金做储蓄，结果现在物价翻了两倍，如果在和平时期，他应该只有四千工资，加上风阻系统有八千，再兢兢业业巡逻，勉强能达到一万。该死的资本家。

　　黑色银行卡上蓝黑的花纹流动着光泽，几乎和国家本身一样黑暗。

　　不顾治疗兵的阻拦，他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飞行板，风力不够，温肖云恶狠狠地向飞行板砸了一拳，偏偏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温肖云干脆直接叫了计程车，他必须去趟雪羽城，不管是要和好还是要决裂，必须去哪里等。

　　车费贵的吓人，几十千米的路程走了一个半小时，收了温肖云二百块钱。

　　他刚下车，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墨蓝色头发，刘海长到完全遮住了左眼，头发完全是直发，刚淋了雨，玉霏清现在像个溺死不久的女鬼。

　　玉霏清这回坐在吧台后调酒，见到他，连头都不抬道：“欢迎光临。喝点什么。”

　　“你什么意思！姓玉的，你觉得耍我很好玩吗！”温肖云忍了很久才没有把酒瓶砸到玉霏清脑袋上。

　　“至少有几百人都姓玉，你找哪个。”对方仍是低头装小料，装的奇慢无比，一颗颗芋圆间隔很久才落进奶茶杯中。

　　“我找你啊！玉霏清！”温肖云嘶哑着嗓子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种话！”

　　奶茶杯封口后被装进纸袋里：“日安，很难理解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走了之后攻势突然加剧，为什么我非要留下你那艘船？”

　　温肖云愣住了，良久后，他眨眨眼：“不知道，中杯白兰地。”

　　“因为里面有在乎的人。”玉霏清在蜂蜜里加了薄荷：“别发疯，能有效缓解你的头痛。”

　　温肖云拿银行卡刷了钱，却没有出现交易成功的提示音：“你在帮我？收钱。”

　　玉霏清理所当然道：“当然了，毕竟攻击这种事我没办法控制，而且如果我好声好气地跟你说，你恐怕就要跟我聊闲天了。钱就不收了。当做你死里逃生的奖励吧。”

　　温肖云没在价目表上找到蜂蜜水的金额，于是试探着数出几个硬币，又抿了一口：“不能算是死里逃生，是你帮我逃出去的。”

　　玉霏清推回了硬币：“把我也算成奖励就行了。”

　　温肖云惊诧道差点把水喷出去，咳嗽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道：“你算是奖励？”

　　“浪漫而酸涩，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爆炸不是我干的，而且我认为我们互相算奖励。哦，你当然知道我是个什么庸俗又肮脏的货色，但你奇迹般的相信我，这或许是短暂的共鸣。”

　　“爆炸到底是谁干的？”

　　“当然是海蚩的指挥官，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当然只是去救你的，仅此而已。你可以考虑给我一枪泄愤，或者捅我一刀。”

　　“你想多了，我不想被这破世道同化。”他转手链以保持平静：“我求你了，别想着救我，你让我和那群人一起死了算了。杀不死我的不如直接杀死我。”

　　“还是不了，主要是因为食言要‘切指吞千针'。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玉霏清旋身从烤箱上层拿了棉花糖袋子递给温肖云。

　　棉花糖的绵软口感裹挟着草莓果酱夹心，与以往记忆重叠，瞬间包裹了温肖云的口腔和思想：“你想要什么，我尽量给你，然后麻烦不要在纠缠我。”

　　“我在想，或许你是我的理智阈值。”在他身上，有一个来自日暮港的毒咒，如果有的人离他太近，他身上的针就会刺得更深。他的生活并不容易，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王位上，针尖就已刺穿他的心脾，正如他人所言，他是天生矛盾体。

　　温肖云感到甜蜜的味道滞留在了喉管里：“什么？！”

　　“你上次一离开，我就失控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浓重的哀伤与几分哀切的恳求：“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想，你对我很重要。”

　　温肖云在一瞬间对上了那双暗沉的眼眸，如蛇一般的轮廓紧紧盯着他，他再次陷入到了那震人心魄的瑰丽眼眸中，他点点头：“我是什么病症的解药。”

　　他眼前的男人被痛苦击碎，又被重新病态粘合塑起，玉霏清梦呓般道：“你是我心病的解药。似乎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很抱歉，擅自将你当做我回到现实世界的锚点。”他已经失去了观察别人的欲望。

　　“不，就这样吧，不能再糟下去了。”温肖云飞速转动眼珠，寻找着能让自己有立场帮对方的证据，最后发现是怜悯，这个词语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为了不切实际的同情，他居然笑出声来。

　　“为什么笑呢？”

　　“我居然在同情你，一个军火商的儿子。”

　　“我知道我不配同情，我们一家都是刽子手。”

　　“不，我是想说...你不会为了任何人的想法而停下脚步，也不需要，因为你不但很有钱，

而且很帅，更是根本不缺人心疼，对吧。”

　　玉霏清叹气道：“对于你，我情愿接受，哪怕不合时宜。”

　　他把人往死里整还觉得是对对方好，这套理论是正常人类想不到的。但是温肖云居然信了，这是更加让正常人类想不到的，玉霏清的政党手段对单纯的准文官温肖云来说真是降维打击。

　　骗子和傻子双向奔赴的病情，傻子没绕过弯来，骗子把自己都骗到了。

　　就连远在星落城的陆墨烟听完这个消息后，也只是衷心希望，玉霏清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温肖云长出一口气，他想了很久，喝了最后一口气泡白兰地。

　　“问吧，我尽量回答。”

　　“你为什么不试图阻止一下。”

　　玉霏清夹冰块的手顿住了，冰块出现了细碎的裂纹，挤压碰撞的，细不可闻的破裂声，温肖云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冰裂纹。

他的上眼皮肉眼可见地抬起，冰块掉了下来，清脆的碰撞。

玉霏清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能清晰地感知那凝结起的冰凌，正在慢慢刺穿他，血液开始变得具有实体，他的手撑在柜台上，简直要把他冻结起来，呼吸凝结出白霜，一切都变得恍惚而虚幻。

他已经失去了引以为傲的理性，只是试图用习惯解决一切：温度控制呢？温度控制在哪里！失灵了吗？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熟悉的注射刺痛，那曾经让他有些痛苦的感觉现在竟是如此期盼，他失败了，他无法再用外界刺激拯救自己逃离虚无的丝幕，这才反应过来，那只是他的心理暗示，仅此而已。

良久的沉默，久到连温肖云都觉得时间像是停滞了一样，温肖云透过了那层若有若无的玻璃幕墙，看向那冰封的对岸。

玉霏清真的像是一张白纸了，他的皮肤本来就偏白，而现在，简直是一种病态。

青色的血管在冰雪下变得清晰可见，他在宁静中度过了将近无限的时间，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那张苍白的脸上平静地像是铁皮，甚至没有肌肉的抽动，如同无生命的空壳：“抱歉，是我太无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