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兰复开遇故人（5）

我们一言不发地相拥了半晌。分开后，我道：“我想见见玉檀。我知道近日宫里繁忙，一时半会儿是见不了姐姐的，但玉檀应该还在宫里吧？她与我多年情分、相依作伴，对我处处照顾，就像我的亲妹妹。”

他沉吟一下，答应了我。

我又说：“她到了出宫的年纪，我想问问她的想法，帮她找个好归宿。”

胤禛笑了一下说：“你问就是。”

我心想玉檀出宫的事暂且是定了，就该想想如何劝说和安排她。还有李德全，但他是比玉檀更令胤禛忌讳的存在，现在还提不得，暂且放在一旁。我思忖着，忽然想起还有绿芜！心里刹那一片冰凉、带着自责。我只顾着身边的人，竟忘了宫外的友人也面临着寸步难行的困境。

于是我开口道：“还有绿芜。此番际遇变化，她难免不安。我想有时间见她一面，和她聊聊天。”

胤禛道：“好，过了这阵子。不过也得十三弟同意才行。”

我心下稍定，笑道：“怎么，他十三殿下还护着媳妇不让我见不成？”

他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我心道这话说你倒合适，于是悄悄瞥他一眼。提起允祥，我又觉得绿芜的事也可以提前向他预警，至于怎么说才能起到合适的效果，还需要我继续琢磨。

一番呢喃私语后我们都轻松下来，倦意也齐齐来到。相依而眠了大半个时辰，醒来天色已黑，胤禛继续去处理事务，而我起来穿好衣服，吩咐梅香将玉檀找来，安排她与我一起用膳。

等玉檀来的时候，我坐在一边，看菊韵忙里忙外地摆桌上菜。偶尔问两句宫中的事，如御前奉茶的人可还是原来的那批，这几日是谁在管事，她和梅香是何时被选到御前来的，有没有什么不懂的事情。

不比梅香年纪稍大、心思稳重，菊韵虽然是胤禛挑出来的人，口风自然是紧的，却不太拿得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本在康熙跟前得宠了数年，方从浣衣局出来，忽又一跃成了新帝的女人，落在他人眼中，纵使嘴上不讲，心里想必也有几分计较。菊韵对我又是敬又是怕，还有些不敢摆到明面上来的讨好，眼下听见我问话，小心翼翼地瞥了我几眼，寻找着回答的字眼。

我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只能浅浅地微笑，聆听她的答复。希望这笑容里能带着几分安抚人心的暖意，却觉得两侧嘴角要花极大的力气才能够勉强抬起。上一世我并未与她们深交，只把玉檀当作唯一的知心姑娘，人在深宫中待久了，便不由自主地学会了封锁心房。也不知我离开紫禁城后，她们又去了哪里？

想到此处，心中一惊，手心猛地出了汗。我掐住自己的掌心，对自己说：冷静，马尔泰·若曦，你要冷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你还有时间，你必须想好要怎么办。你不可能救下所有的人，但你要尽最大的努力。

上辈子在十四爷府上度日时，漫漫长夜，除了和十四爷谈笑斗嘴、回忆往昔，我还会时不时地胡思乱想，思绪的中心，无非是我这一生都干了些什么，哪些做错了，又有哪些值得纪念。想到乐事便轻轻一笑，想到哀痛之事便觉心脏微痛，忍不住想若是时光倒流，我可还有别的法子，别的选择？当时是我太天真，若不与八阿哥相恋、做无谓的努力，是否就不会平白给他增添痛苦？若是嘴巴再紧些，不暴露胤禛的野心和人脉，胤祥是否就不会承受漫长的煎熬？若我早些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告诉胤禛，他可会原谅我？若我敏锐地发现玉檀的身份，若我成功地劝说了胤禛，若我……这些想法就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毛线，找不到开头也找不到末端，我也从不让自己深入去想，每每浅尝辄止，接着告诉自己：够了，都过去了，你已经与这些都没有关系了。

但现在到了不得不想的时候。上辈子我瞻前顾后、担心受怕，到最后却发现十足地没意思——已经够了。现在看来，事已至此，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只要不是痛苦至极的死亡，也许我都可以接受。而胤禛大概是不会对我下狠手的。即便到了那样的地步，他恨我、怨我，甚至恨我到忘记了我，但他都没有用死亡惩罚过我——这大概是我从他的爱中获得的一张“免死金牌”。爱恨之极致，与生死无关。

因此我将放手去做，不惜一切手段地救下我能救的人。上一世我只想远远地逃开，做一个不被他人控制也不控制他人的普通人，然而在这个世界里，这样的人哪里存在？如果想救下他人，我就必须得拿起棋盘上的棋子，虽然我的目标不是让棋子们去冲锋陷阵，而是让它们避开被吞噬的命运。想起年少时与八爷对弈——这么久远的事情，我怎么还记得？——他似乎夸我好歹知道壮士断腕。我默默苦笑一声，心想，如今我走过一辈子、已是局中人，壮士断腕的精神并未贯彻始终，而眼下，每一根手指都是我的心头宝。

所以我即将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如何把玉檀的这一角给做活。该如何安排玉檀的去处呢？是暂时将她留在我的身边，也顺了胤禛的意思，等合适的时机再将她悄悄送出宫去？胤禛和九爷各自利用她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将她放出宫，她是会找机会继续为九爷效力，还是会被九爷弃如敝履，甚至……

正愣愣地思量，忽然听见梅香在屋外道：“姑姑，玉檀姑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