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兄

霍熹卿从小就跟别的女娘们不一样。

别的女娘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她不是，她从小长在姑母身边，后来被陛下和皇后收养过，但其实要说养育之恩，可能外兄算是她半个父亲；别的女娘要学习诗书礼乐，她不必，因为小时候体弱多病，汤药三五日离不了口，偏偏学业不能断，有个头疼脑热也不得休息，外兄心疼得不行，故此女师只请过几年，后来稍大些，外兄所性亲自教，可是外兄当了将军，一年里也没几个月见面，渐渐的，再请人授课的提议仿佛在家里销声匿迹了一般，外兄只说偶尔请崔家叔父指点，其余一概没有空闲过问；别的女娘没有好看的阿兄，可她有，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嫡亲血脉，可霍熹卿打会说话起便爱称他阿兄。这个阿兄呀，是个风度翩翩的冷面郎君，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一把画戟舞得虎虎生风，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梦里人，可是阿兄对那些轻薄女子总是淡淡的，谁的面子也不给，唯独对她不同，她想亲他，想牵他的手，阿兄总是眉开眼笑地惯着她，虽说如今都大了，再不能做那些越礼的举动，但阿兄还是最喜欢她，每次出征得到的战利品，总会给她留一份。

若要有人问起凌不疑，霍熹卿能滔滔不绝个三天三夜，可她同样也明白，别的女娘有许多许多可以炫耀的东西，宗族、父母、姊妹、兄弟，可她没有，她只有外兄，这也是她和姑母，唯一的依靠。

“走神啦，走神啦！”悬在梁柱子上的英哥儿在笼子里捏着嗓子上蹿下跳地提醒她，那是阿兄上次回家时给她买的鹦鹉，他说这鸟通人性，别看现在不开口，相处久了却会说人话；后来这哥儿果然会说话了，阿兄却一走就是小半年，可怜熹卿没什么朋友，孤零零一个人，连分享炫耀的人都没有，怪失落的，后来，再后来就——

袁慎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昨日同周公会客，今日和太一神谈心，明日呢？明日又该和那位先贤论道呀？

霍熹卿真觉得自己疯了才能按捺住想拿砚台砸这个声音来源处的念头，那乍一看明明是个温润儒雅的俊才，可仔细一瞧，却是把断了弦的破琴，弹奏出的尽是荒腔走板的曲调。

霍熹卿先生说笑了，我学术不精，哪有资格与先贤论道，充其量也只能垂着脑袋坐在这里听先生教诲罢了

那人墨眉一挑，放下书简，拿起他那把从不离身的雀毛扇，闲庭信步地走到她身边，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袁慎噢？女公子莫不是对袁某的授课不大满意？虽说子曰:“有教无类”，然则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在下也实在无计可施呀

不知道崔家叔父哪里来的野路子，明明说好的去请个白鹿山书院的先生教她念书，没曾想先生没请到，却请了个白面书生来说教，这家伙据说还颇具名望，年纪轻轻便有才子之称，又出身大族，开罪不起，熹卿本碍于崔叔父好意，半推半就答应下来，然而这厮实在可恨，从不会好好说话，熹卿忍不住反驳了他几次后，他反倒更是起劲，十句话里九句半都含酸带刺，阴阳怪气的，他的日子一定过得很不如意吧。碍于男女大防陪“太子”读书的崔侯小公子早不知道跑哪里去疯玩了，只剩熹卿一个人与他周旋，日子是既难挨又不痛快。

霍女娘当然不敢直接问候他，只能掩着袖子嘀咕他全家都是粪土之墙，然后捧着笑脸相迎

霍熹卿夫子，崔侯给的酬金您是不是不满意呀？

袁夫子老神在在的摇扇子

袁慎怎么，女公子是怕我太过劳累，想要倍加慰勉？可惜袁某也并非缺钱少粮之人，女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熹卿嫌恶得再也装不下客气

霍熹卿呸，我是问你，我能不能付你双倍酬金，从此你我一拍两散

袁慎嗤笑，拂手擦拭几次平滑的扇面，像极了只搔毛的狐狸

袁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崔侯竟托到我恩师处，我便只受恩师委派教导女公子。况且霍女公子算是袁某第一个徒弟，我这人锲而不舍，便是徒弟不受教，也绝不可能半途而废，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霍熹卿在遇到袁善见之前从没有见识过嘴巴一张就足以气死人的功力，如今这朵旷世奇葩就站在自己面前，每日都需要熹卿默念几十遍“君子动口不动手”才能够心平气和的上他的课。

霍家女公子虽说武艺不精，然而兄长教导的拳法，足以揪着眼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撕扯一番。熹卿忍不住抻手，指节骨骼里发出的清脆声响无不昭示着她憋屈的愤慨。多俊秀的郎君呀，可惜长了张嘴。

琼华女公子……

可惜两人才隐隐有些剑拔弩张之势，婢女琼华不知何时悄声挪进屋内，她本是极喜悦的，可一看自己女公子与夫子那相持不下的阵势，犹豫地不敢说话

袁慎何事？

霍熹卿何事？

这师徒俩在这时候倒是出奇一致

琼华是……是凌将军回来了，前方大捷，我军凯旋了！

熹卿霍然起身，方才的不悦顿时抛却到九霄云外，她急忙拖着长裙跑到外屋穿鞋，临走前才忽然想起来还有个欲言又止的夫子，于是只得转过脑袋，挑衅地冲他摇了摇手

霍熹卿对不住了夫子，今日就到这儿吧

然后在那以扇遮面的郎君嫌弃的眼神中，飞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