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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见望不见

伊姆普蕾特尔从童年起就染上了一种坏毛病。当她坐在伙伴身旁耐心倾听时，当她坐在父亲的黑色汽车后座时，甚至当她上一节图画课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将手指送进嘴巴。

她咬下每一块指甲和手指上的皮，通过指甲离开瞬间血淋淋的肉获得自由的短暂快感和接下来细密的疼痛来躲避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种令人脚步虚软、冷汗涔涔、头脑堵塞的可怕感受，很早以前就找上了伊姆普蕾特尔并阴魂不散地纠缠至今。

在这些年的相处之中，伊姆普蕾特尔逐渐掌握了诀窍并成功且长久地保持着一点脆弱的优势。

正是这点微不足道的优势，使得伊姆普蕾特尔按照这个世界对她的期望学完了母亲安排的钢琴课程、维持着一些固定的友谊、接受着所有陌生的打量意味的目光，成功地成为一名高贵优雅的足以使她的父母获得优越感与成就感的淑女。

伊姆普蕾特尔如同机器一样运作着，她似乎把一切处理得很好，也似乎使身边所有人满意。但是同她有关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明显地呈现出对她隐隐的排斥。譬如她的举止谈吐，同她怪异的名字截然相反，是极为礼貌得体的。但伊姆普蕾特尔由于她过于礼貌的态度和有时过于严肃的反应而不被任何一个团体或个人所接受。

伊姆普蕾特尔从不清楚自己与众人真正的差别隐藏在内心，她本人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特别。

随着时间的推移，伊姆普蕾特尔在失望与体会中逐渐感受到了内心的强烈的情感——一直存在却一直被她忽视的一种需求——她想作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伊姆普蕾特尔。

伊姆普蕾特尔是迪格涅夫妇的女儿，是学院的好学生，是天使安吉尔在人间的伙伴，但是她不是这些，她应该是自己。

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渴望之后，伊姆普雷特尔试着反抗，就在她开始反抗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悬崖边站了多久——她处于自己不喜欢的环境之中，无聊地单调重复着每一天，像木偶一样被装扮被操纵；她不得不被迫习惯自己不喜欢的事物，教堂里虔诚的祷告从未带给过她一丝安抚，朗诵《圣经》时装出的信仰姿态令她自己作呕。而当她环顾四周，她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站在悬崖边，或近或远。

人们说生活很美好，然而生活平静湖水之下的暗流又是如此可怕。此刻的伊姆普蕾特尔正忍受着一天之中最令她厌恶的时光。

他们围坐在餐桌前，没有人说话，彼此盯着自己的盘子，口里不停的咀嚼着。伊姆蹙着眉，把洋葱和甘蓝堆在盘子中心。令人讨厌的食物和令人讨厌的气氛一样令人心情烦躁。

“如果你去做客，谁会负责处理这些不礼貌的证明？”

伊姆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向她的母亲。她想告诉母亲，我现在待在家里，我只是希望能更自在些，更何况我的盘子里为什么会有洋葱和甘蓝，为什么你们不必吃自己厌恶的食物。

母亲正低着头，专心地把她盘子里的肉切成小块，仿佛刚才并不曾说过什么话。

“不礼貌的人处理它。”伊姆说完，便把盘子里的洋葱和甘蓝一股脑塞进嘴里，然后将盘子向前略推了一段距离，用手帕擦净嘴角，转身向房间走去。她的头微微抬起，背挺得很直。这种姿态并不出于内心的坚定与自信，更像是失败者竭尽全力保求体面的退场。

“看看她的样子！做母亲的倒不能讲她一句了！”母亲盯着伊姆的背影埋怨道。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咒骂。

伊姆的父亲从始至终坐着吃饭，偶尔放下餐叉喝一口朗姆酒。现在他咂咂嘴，拿起烟斗，一边起身一边敷衍道，“得了吧！得了吧！”

伊姆回到房间，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把嘴里的食物全部吐出来。她拿起书桌上的水灌了一整杯，闭着眼轻轻地喘着气。片刻后，她睁开眼睛，练习似的露出一抹得体的微笑来。她微笑着环顾自己的房间，仿佛那些物什是活生生的来欣赏她演奏的观众。悠扬的琴声从伊姆房间里泻出，一个又一个音符跳动着、不断的上升着，它们拼命向上空飞去，直至消散。

过了许久，伊姆手指停住，她感到自己的思绪逐渐回到脑袋里。她静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拿便出了门。

这时令的太阳并不绅士，在午后属于静谧的时光，行人并不多见。伊姆迈着她一贯优雅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她一个人，走过小桥，走上小径，顺着人工栽培的果木林继续向前，走到森林的边缘，走到她的河边。

伊姆走路的时候总是思考一些事情，她喜欢让自己的思绪自由地弥漫；发现这条小河正是一次思想和身体的双重漫步带来的意外收获。

从那以后，她常常一个人来到这里。当她盯着水面的波纹慢慢晕开时，她总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好像自己摆脱了一切。

但她永远都是清醒的，尤其这种依靠欺骗自己的逃避行为使她更加清楚地明白，她是失败的，又或者她是愚蠢的。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改变这种状态——这种被吊在半空一样令人不安且感到束缚的、无依无靠、束手无策的状态。

最近她甚至想，所有人都是这种状态，却好像只有她，因为不愿忍受而这么痛苦。

就在伊姆苦思冥想时，她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你知道这里有过金鱼吗？”

伊姆回头看到不远的葱郁大树下，站着一名少年。她嗅到拂过的微风带来的香气，她在如血般浓艳的夕阳映衬下，张口询问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你是人类还是神仙？”

“我只知道我大概是是来救你的。”他作了回答。

“我并不要投水。”伊姆平静地说。伴随着这几个字的，是扑簌簌的泪水，一大颗一大颗顺着脸颊滑落，或沾湿衣领，或顺着脖颈没入衣衫。她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伊姆停止了一切思考，她甚至不完全明白这些眼泪的含义。

少年仍是站着，一动不动。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只有他眼中薄雾一样朦胧的忧郁，显示出他是区别于雕塑的活物。

伊姆与这名陌生的少年在这个夏日里相见，黄昏柔和的光线下，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都像一幅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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