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时》
11
宜修陪了我一会儿便回去了。
他晚上回来,听闻此事吓坏了,我只说是有孕的正常反应,如今天热暑气重,又是雨水时节,是我没有福气。
他不许我说这样的话,
如今多事之秋,他日日早出晚归,看着他比从前更瘦了些,我很心疼。
“江南的事仍有余波?是吗?”
他叹了口气,不说话,把下巴搁在我身上,手环着我,我顺顺他的背,这是真的累了。
过一会他才开口,“脏,真脏,这些蛀虫。”
他又不说话了,我想了想,问他,“若是你,你想怎么做呢?”
他坐直起来,眼睛亮晶晶的,“让他们一体纳粮,一体当差,谁也别想跑,他们占得多的,刮走的民脂民膏,都给我吐出来,谁都别想当空食利之人。”
高兴完了,眼神里的光又渐渐消散,那好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不一定有机会去做,即便有机会,又不一定能做得到。
“你只要去做,四郎,我陪着你,你做什么我都不怨你,什么结果,我都跟着你。”
四面虫声唧唧,只有我二人深夜秘话。
“你怨我吗,四郎?”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怨,也没有说不怨,我以为他又要装傻,可他难得地没有。
见不得脏东西的人,不许自己有让步的人,因为我的家族,违背了他的原则。我并无法因他为怕牵连我而违背了本心,证明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而沾沾自喜,我只感到痛苦,这对他而言是巨大的伤害和背叛。
“呕”,我捂住嘴,干呕之意又反上来。
他连忙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菀菀,菀菀,来人!把医官叫来!!”
我呕了好一会儿,几乎只能伏在他的腿上,自己一点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没事,没事”,我喘道,“没事,四郎。”
他轻轻把我扶起来,让我仰靠在他怀里。
“即便怨,也不怨你。我可以怨德妃娘娘,怨我自己,唯独不怨你。”
我就这样靠在他身上喘息,他把肩垫在我的脑后,让我全身的重量都支撑在他身上。我缓了许久,才能直起身来。
“大婚后,你我第一次进宫拜见,德妃娘娘同我夸赞你,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本就是随口一赞,你却认认真真地回了她,‘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学问不透。’“
“那时候我就笑,笑了以后就想,得你做福晋没错。”
“没有你,我一样会被安排,但那个人是你,我就认了。”
我伏在他的腿上笑了,他拨开我汗湿的碎发,
我想,我也认了。
这孩子我怀得很累,他扶我好好躺在床上,烛火还未熄灭,他盯着我的脸红了眼眶,两道眉毛墨一般浓,没有哭,嘴死死抿成一条线,
张了张嘴,最后哑声说,
“菀菀,我让你这么辛苦,我不,不要他了,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被这话震惊,
从小到大,我都被教诲要以后嗣为重,为男人延续后嗣要比自己的命重要,他却爱我胜过肚子里那个孩子。
他是我的救赎,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情意,他也是我的罪,因为他,我看清了自己浑身是血。
那都是别人的血。
这几天暴雨如注,不下雨时闷热,下了雨又骤凉,
屋子里躺得太闷,我打算出去走走,雨停了,夕霞陪着我,踱步到园子,她很紧张,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小心脚下。
她比我和雪盏小一点,我十岁时,被带到我的身边,比我小,但要侍候我。
今年,也有十九了吧。
“夕霞,你年纪不小了,你要是想,我给你看着合适的好人家,给你赐婚,你想去过日子,就去过日子,想婚后留在府里继续当差,就留在我身边。”
有些话我不开口,她们是没有办法开口的。
一个个年轻的,体贴的,带着锁链的,主人的奴隶。
奴隶是没有资格和主人提要求的。
我感到她手一抖,我侧头看向她,她躬身抬起眼睛,愣愣的,
“福晋......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笑着拍拍她手,“不急,你要是有了念头,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福晋我不......”她正急着说什么,我忽然听到有人声,循声望去,那是两个正在洒扫的仆妇,雷雨砸下了不少树木枝叶,诺大的庭院,两人拾掇着。
“你听说了吗?前些天的事?”
“别和我讲这些,这天听着多瘆人?”
“侧福晋的那个侍女,据说是在福晋面前说错了话,冲撞了福晋,被王爷下令杖毙,那血淌到地上一大摊,被拖走的时候留下的血痕,雨都冲不掉,在那边做事儿的姐妹说,刷了好久才把那血刷下去。”
“天呐,太可怕了。好在咱们不是服侍在福晋身边的人,要是不小心犯了错,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风刮过,两人的言语清清楚楚地传到我耳朵里。
“放肆!谁在哪?!”夕霞厉声喊道,几欲要冲上去,
所以那天,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服侍侧福晋,是因为这样吗?
是因为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
“你早知道,夕霞。”我抓住她的胳膊问,“你们瞒着我。”她扑通跪在我面前,已经带了哭腔,“福晋。”
两个仆妇早已跪在那瑟瑟发抖,
“走吧”,我朝着她们说,“走吧,别怕,没你们的事。”两人哭着起身,行了礼,跑走了。
空荡地院子,只剩我和夕霞。
“福晋!”她又凄声叫了一遍,跪在我身前,不肯抬头。
“他让你们瞒着我,是吗?”我尽力平稳地说每个字。
夕霞苍白如纸的脸色,在我眼里无比扎眼,我抬头看着晦暗的天空,不让眼泪掉下来。
“走吧”,我同她说,“回去吧。”我转身,她飞快扶在我身边,一路上,走得很慢,我也走不快。
“刚才的事不要同人讲。”
“福晋....”
我侧头看她一眼,她闭上了嘴。
什么都没发生,她们才能活。
回到比翼洲,我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燃起灯,同她们言笑晏晏地闲谈,绣花,亲手给孩子做衣服。
许久没有这样祥和温馨的日子,所有人都很开心。
雪盏端上药来,问夕霞,福晋今日心情怎么这样好,夕霞闭紧了嘴,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
我将衣服提起来,对着灯,端详新绣的刺绣,想着自己的孩子,嘴角不禁露出笑,
“宝宝会喜欢吗?”要当额娘了,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给他。
“福晋的绣工一绝,没有比我们小世子更有福气的孩子。”雪盏笑道,服侍我喝了药,又叫我放下休息,不要一直做这样费心血的活计。
“男孩也好,女孩更好,我只要她开心,平安就好。”
我攥着那小肚兜贴到心口,小孩子的东西,小小的,软软的,我脑海里描摹着她的样子,想现在就能抱到她。
“不要总是劳神,福晋,躺一会儿吧,等福晋休息好了,我和夕颜陪您一起做,小世子出世前,定能把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做出来。夫人定是又给福晋准备了许多。”
想起额娘,我心里一暖,抬起胳膊顺从雪盏扶我起身。
小腹渐渐大了,低头,能看见轻微的弧度,就像,我第一次在王府见到宜修那年,
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