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时》
08
“您以为福晋真的与您亲近吗?你是庶女,她本就看不上你,更瞧不上你的儿子!等到福晋有了嫡子,您只怕马上就会被福晋和王爷抛弃!你以为福晋会......”
“住嘴!”
当侧福晋对着宜修胡言乱语乱语这些,我终于心生怒火,喝止她。她在说什么?她把孩子又当成什么?当什么物件吗?
即便她有孕,又怎么能把侮辱言辞指向宜修。
我眼光冷了下来,“扶福晋起来,目无礼训,口出恶言,请医过来看诊,待医生照看过,再做训诫。”
仆役得了我的令,直接便去扶了,就在这时她惶然跌倒在地,痛呼声从口中传出,我定睛一看,血从她膝下缓缓流出,在衣裙上扩散开来。
我意识一片空白。
直到请来太医安置好了侧福晋,他也闻讯归来,一切都尘埃落定,我站在那,浑身都是僵硬的。
我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我回头看向他,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巨大的挫折和卑微,我恐惧于面对他。我是这个家的正妻,维护好他的后嗣是我最大的本分,我失责致使他失去了一个后嗣。
我没做好我在这个位置该做的事,我没有维护好他的利益。
我没有做成他的“奸臣”。
我失误了。
我必须要承担一切结果,我眼睁睁看着他冷面与我擦肩而过,走向床上的侧福晋,我感到我的肩膀都在抖。
痛苦,不仅是因为恐惧,还有不可言说的绝望。
因为,
此时此刻,我回想起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地为我的家族,为王府,拿起刀切割掉损害利益部分时的冷静自持的自己,何等的高傲与清明智慧,最终这一刀在这时指向来自己。
我想起了我能在这个位置的真正原因——从来不是因为他喜爱我,是我背后的妻族,与他的势力的联合,是两个统治者的联合,
正妻之所以在这个府里至高的权力,是因为正妻的父族。
如果我仅仅是我自己,是站不到这来的,也没有什么仅仅是我自己,我只是高门嫡女,王府正妻这些身份的组合。
根本没有什么我。
没有这些,他根本没有机会喜爱我,而我维护不好这些身份,每多碎裂掉落一部分,他对我的喜爱就会少一部分。
母亲没有骗我,做万千利益中最金贵的那一条线,的确能活得很好。
无所谓他是否爱我。
只是,他会对我失望了。
今天我才记起,我们的温存,他对我的好,我对他的感激,都是最不牢固的泡影。
我最珍惜的是最不重要的。
帷帐里传来她揪心的哭声,我心如刀割,我没有什么好开脱的。
他从屏风后绕出来,一步步向我走来,没什么表情。我感到身体里什么东西碎掉了,我最怕的不是他责骂训斥我,这是我理应得到的,而是我们彼此的关系,要真正回到它该在的位置了,回到祠堂的牌位上,回到族谱的墨迹里。
梦醒了,我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在这的原因。
一生顺遂的我,在金尊玉贵里,感受到了撼人心神的苦难。
过往的幸运成了此时此刻,唯独此时此刻最大的不幸。
不知未来还有多少这样的时刻。
我跪下向他请罪。
夕霞雪盏跟着跪下,
“不是福晋,是侧福晋她自己......”
我喝止住夕霞,我的失责不在这里,而是在于我作为正妻,我在这个位置,根本不应该让这样的事情有机会发生。
他许久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抬头,他一言不发,抓着我的胳膊强行让我站起来,
我趔趄着站起,十分惶然,一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我总觉得有那么一些地方,无论我们再亲近,我也探不进去,看不透,无定数。而现在,我在等着那深渊裁决。
他嘴唇动了动,
不要开口,不要开口,
再等等。
我能接受一切,唯独此刻想再慢些捡起自己的身份,再等一等,我怕日后,只记得王爷和福晋,再也记不得四郎和菀菀,记不得你和我。
我怕日后行云流水的好日子里,你离我越来越远。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起了皮,
那么早起来,每天都过得那么累,我害你要从宫里急慌慌地往回跑,连口水都喝不上。
“你....”他开口道,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我的四郎,从今以后,只是我的王爷了。
夕颜小声地在我身后啜泣。
我咬住牙,不得不闭上眼睛,我的脚钉死在原地,身体却不自觉地想跑,我感到眼泪流下来。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我张开眼,
“我陪你回去,快让太医给你看一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困惑如有实质地写在我脸上,我不理解他这是什么反应。
今日让我困惑的事情太多了。
他没再说什么,问我能走吗?我点点头,他就这样同我回了我的主屋,身后是侧福晋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嚎。
轿子上,我们并直坐着,一路无言。他紧紧握我的手,什么都没说,太用力以至于我感到他的手在抖。
是因为愤怒吧。
下了轿子,越过门槛时,他却仍下意识地搀扶我。
门梁上的额枋雕着鸳鸯,雀替像鸟儿展开的翅膀,镂着梅花。他给这里取名叫比翼洲。
那时我笑他,人家府邸里起名都起亭台楼阁馆,你起什么洲?
两人嬉笑着,他深黑的眸子像块儿坚硬却会随着研磨弥漫开的乌墨,缓缓开口,“我启蒙晚,师傅也不是最好的,懂得少。”
我没料到他这样直接地同我讲起这些,他也突然有些语塞。
他是真正骄傲的人,是不屑于诉说自己无能为力来谋求同情与好处的人,也习惯于,并不得不,用真正的成果去击败说服别人,我认为这样的傲慢近乎自戕。
所以我才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刻。
他把头别过去,而我把他的头按在怀里。
我从骨子里无法轻视他,我尊敬这样的人。
回忆至此,我鼻子一酸。这样的人不止有我喜欢,别人也会喜欢,他不止是我的,也是别人的,
而我今生的责任竟是,守着他开枝散叶,为他所有的孩子当母亲。
我感到呼吸仿佛在一点点被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