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相玉映·帝后-柒

自古以来，煌煌宫城皆是世人眼中的威严圣地，但就是这样巍峨恢宏的皇宫，却有着一片与其他华丽的宫殿都格格不入的地方——世人皆爱华贵花木，喜好附庸风雅，但宫中人人皆知，三殿下的寝宫水池之中，养了一片蒹葭。

蒹葭即芦苇，纵然是在民间，稍讲究些的人家都不会在家中供人观赏的水池中特意种上芦苇，但是这一位国朝的三殿下，偏偏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

人人皆道文子端喜好另类，却无人知道，那片被他亲手种下的芦苇荡，其实从来都只是因了一人。

当宣映葭还在学堂随公主们一起听夫子教课时，年长于宣映葭的文子端便已经从学堂结业了。他课业素来出众，性子又自小都很稳重，文帝与越妃对他素来很放心，但他的年岁确也还不到可以入朝参政的年纪，宣皇后见他性子一日闷过一日，便特意交代给了他一件要事，嘱托他于每日酉时接宣映葭与几位公主下学。但二公主年岁还长于他，自是早早就不在学堂了，而三公主与五公主素来最害怕这个为人古板的皇兄，每逢下课时分，便早早地溜走了，最后便只有宣映葭每日老老实实地跟着文子端下学回长秋宫。

宣映葭有时候十分老成，但她还是保留了一些孩童的天真的。便比如此刻，她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皱成一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极其困难的题目，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文子端身后，并未发现走在他前方的文子端已经停下了脚步，猝不及防地身子往前一倾，就要撞上去。

一路都在用余光悄悄关注她的文子端忽然伸手，已有些长大了的雏形的少年身材不算高大，却已经足以让宣映葭感受到安全感。他一手揽住宣映葭，将她扶稳，见她站好了，文子端才松开了手，皱着眉就要说道她：“走路如何能不看路？若是……”

“子端阿兄，你知道蒹葭吗？”文子端话语未尽，宣映葭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令他的话语一顿，再也难以为继。宣映葭好奇道，“今日夫子教了我们《蒹葭》，说‘蒹葭此物，可寄相思’。姑母也说过我的名字是取自于《蒹葭》，可我却从未见过。子端阿兄，你见过吗？”

“于书上见过。”文子端是不会说谎的，他嘴上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宣映葭，可心里却是在想着要如何告宣映葭的夫子一状。学堂里都是未及笄的女娘，如何好学这些情爱之诗词？岂不是误人子弟？

宣映葭有些沮丧，叹息道：“想来也是，蒹葭是民间之物，宫中如何会有呢？”既不能吃，也不能用作装饰。

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宣映葭有些失落的样子，文子端忽然道：“你若想知道，我可为你在永平宫的水池里种上一池子。”不过是芦苇而已，宣映葭想要，为何不能给她呢？她素来不娇纵也不任性，长到如今，也只有这点小小的心愿而已，为何不能满足她呢？文子端想到。

于是宣映葭欢喜地跳跃起来，抓住了文子端的衣角，欢快地笑了起来，拉着文子端在长廊里奔跑起来：“子端阿兄最好啦！”

文子端这个人素来言出必行，他说要为宣映葭种蒹葭，便真的在永平宫的后池子里为她种了满满一池子的蒹葭。第一片蒹葭长出来的时候，宣映葭蹲在池边赞叹不已，文子端站在她身后，一手抓住她的后衣领，一本正经道：“莫要离池子太近，若是掉下去……”他话语未尽，只见宣映葭已然轻身去摘那尚未完全长成的蒹葭，文子端大惊失色，连忙拉着她的衣领将她揪回来，低头正要训斥她，却正好对上了怀中那人一双明亮的双眼，宣映葭欢快地捧上那支蒹葭，送到他面前，眼中满满的都是他：“子端阿兄，姑母说，蒹葭当赠心上之人。子端阿兄便是我在这世上第二欢喜之人！”

方才要说的话语被文子端尽数忘却，他怔了怔，问她道：“那谁是你第一欢喜之人？”

宣映葭扬起小脸，大声道：“自然是姑母！”

——窗外有斜斜的雨丝吹落进来，年轻的帝王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望了一眼靠在自己怀中睡得脸颊红扑扑的皇后，拉起锦被将她裹紧，随后起身去合上了窗扉。

当他躺回床上时，感受到熟悉又温暖的怀抱，宣映葭重新滚入文子端的怀抱，惹来他的一声轻笑。他屈指轻轻刮了刮宣映葭的鼻尖，语气温柔：“怎么幼时那般缠人，越长大越不讨人喜欢了。”

似乎是感受到他在说自己的坏话，宣映葭皱了皱眉头，不满地哼唧了一声，文子端轻笑着将她抱得更紧，脸颊贴上她的额头，妥协道：“好，好。是我说错了。”他从善如流地安抚她，“瑟瑟长大之后，依旧很讨人喜欢。”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尤其讨我喜欢。”

蒹葭有情，可寄相思，当赠心上之人。

而宣映葭的心上之人，从那年蒹葭种出之时，便从未变过。她从未直白地对文子端说明过自己的心意，而文子端其实也从未告诉过她，那满池子的蒹葭，实则全部都是他亲手所种，踏着淤泥、淌过池水，半点都不曾假手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