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这日，夜幕早已升起，黑沉沉的，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但璇玑宫依旧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璇玑宫，七政殿，润玉放下手中鸟族向天宫哭诉粮食短缺的奏折，揉了一揉鼻梁，想到花界把控六界粮草，不受天界控制，这些年来多有部族抱怨粮食甚至草药供应不足，之前忙于整顿天界就搁置了此事，现在看来，此事耽搁不得了。

　　“陛下，夜已深了，您还是要以身体为要，早些歇息。”邝露重新沏了一壶茶说到。

　　润玉：“你先回去吧，以后不必留这么晚。”说完，又拿起了折子。

　　邝露：“陛下…”

　　邝露虽有万般担忧和不愿，终是道了一声“是”，便退下了。走出殿外关门时，邝露抬头看了独身坐在殿中的润玉一眼，不知为什么竟感受到了无边的寂寥。

　　邝露走后，不知过了多久，润玉才又放下折子，抬起头来，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注意到了璇玑宫中燃着的人鱼灯，那都是用人鱼的油脂炼制而成的，点燃后能长久不灭，无烟无尘，且产量稀少，乃是南海贡品中最珍贵之物，他想起做夜神的那些年是用不到这种灯的，如今竟也能彻夜长燃，仿佛凡物。

　　润玉起身挥灭蜡烛，走出七政殿。往落星潭走去，隐约竟听到了一些说话声，他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去，看到原来是一群仙娥在练舞，像是典乐府的人，其实落星潭地理偏远，他做夜神是这里就少有人来，自他继位后，又一直住在璇玑宫，落星潭就在璇玑宫旁，这里来的人就更少了。

　　乐神倒是和他说过，她新从下界选上来一批人，看来这就是了，没想到她们竟然会跑到这里来，想着便往回走，刚想转身，便被一道婉转的歌声的吸引。

　　“花名月暗笼轻雾，

　　今宵好向郎边去花明。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①

　　他想这歌声的确美妙，只是除了他那好叔叔，怎么还有人敢在天宫唱这么轻浮的曲子？

　　这时又有声音传来，他看去，原是乐神来了。

　　乐神：“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野呢？”

　　本还在练舞的众舞娘看到乐神来了，立马低下头，走了上来。

　　乐神：“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这到了天宫，就得守天宫的规矩，这有一个不留心，你们的小命就没有了。”

　　润玉想到他猜的没错，果然是典乐府新选上来的仙子。他看到刚刚练舞时一直跳的最好，领舞的那个仙子，也就是唱曲的那个，左右看看，走上前来反驳。

　　张妼晗：“上神，胡旋殿被他们童子队占着，学柘枝和异域朝天，没有我们的地方，我们这才寻着这腾挪得开，又不会扰了哪个仙官，上神的地儿，练除夕宫宴上的舞，上神怎么反倒骂我们呢？”

　　润玉看着这个仙子，总有似曾相识之感，他本想走开，这会儿倒有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乐神骂道：“还跟我犟嘴啊，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附近便是天帝陛下的寝宫璇玑宫，你们竟敢在这里练舞，还有，你练舞曲？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是宫宴上要唱的吗？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腔小调的，透露着轻浮！”

　　张妼晗听到这话，倒吸了一口气。

　　乐神继续说到：“万一被天宫哪个管事的听到了，把你轰出去打一顿，真是的，快走吧。”

　　张妼晗似有不服：“这确实不是宫宴要演的，我们正准备收拾着回去呢，我不过就是吊个嗓子，随口唱一曲儿，上神，你别生气，妼晗也不懂这词儿，曲儿，到底什么意思，只知道，好像是个挺有才的君王写的，谁知竟是个轻浮的呢？”

　　润玉听见这话，笑了一笑，原来是不知者无畏，又一想，他是知乐神有严厉之名的，这仙子竟然还敢和乐神理论，想来也是个大胆的。而且，月神竟也听她理论，想来是极欣赏这个仙子，真是有趣，受乐神欣赏的人可不多。

　　乐神：“行了，别一天到晚，在这儿胡说八道，快走了。”

　　乐神转身，竟看到了天帝，“陛下？”

　　润玉见此便走了出来。

　　“乐神，见过陛下。”上神日常见天帝只要需见礼，而张妼晗一众舞娘就需要跪礼了，张妼晗赶不及诧异见到天帝，便和众人一起跪了下来。只是她觉得这天帝有些眼熟。

　　乐神：“这些都是新选上来的舞娘，到天宫不过半年，有日日在典乐府练舞，鲜有外出，不懂天宫规矩，误闯了这里，若扰了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润玉：“无妨，天规里并没有不允许来落星潭这一条，况且是你们先到的，本座只是随便走走，惊着了你们是真，你也不必责罚她们。”

　　乐神：“陛下慈悲。”

　　润玉听见乐神赞他慈悲，心理自嘲，他只不过是真不在意罢了。要说慈悲，他初登基那些年，多的是人骂他心狠手辣，黑心冷血。思及往事，他也没有了探究那个似曾相识的仙子身份的心思，或许是以前在哪里见过，或许没有，总归是不重要。

　　张妼晗本就见她眼熟，心里本就有猜测，这会儿又听见这声音，心中更是确定，此刻见他要走，一着急，便直起身来，大声说到：“奴见过陛下。”

　　她这一句话，四周骤的静了下来，乐神也一惊，看向她。

　　润玉听见这话，回转过身来，他本就觉得她似曾相识，便想听听她说什么。不过又怕她的身份有问题，边走向前去看了看她，摇头否认到：“应该不会。”

　　张妼晗却很确定，带着激动的声音说：“奴真的见过陛下，不过那时奴还年幼，只有这么高。”边说还比了个小童身高的高度。

　　毕竟那时自己还是人间十岁小孩的容貌，怕他想不起来，继续说到：“当时我刚刚渡完劫，受了重伤，是陛下路过救了我，您还记得吗，当时我的小白兔还为了救我死了，我还大哭了一场。我到今天才知道，竟然是陛下，我，我当时哭的太累了，睡了过去，然后我就梦见，陛下又送了我一只小白兔，但是，等我醒过来，陛下就不见了。我当时我只知道陛下是天上的神仙，就努力修炼，还进了天宫，想方设法打听，还是找不到。”

　　润玉见她说着说竟哭了起来，大约又很开心，又哭又笑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不过他竟觉得有些可爱，润玉觉得自己很奇怪，不过只当是想起了当年那个爱哭的小姑娘模样。

　　润玉看她满怀期待的望着他，他觉得那双眼睛很好看，很亮，和他当年布星后的夜空一样，但是，又更干净，单纯，充满希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扶她站了起来，却否认到：“姑娘认错人了，天很晚了，风凉，姑娘练舞穿的单薄，快快回去吧。云裳上神也等你很久了。”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云裳本震惊于陛下竟亲自扶了张妼晗起来，此时见陛下要走，也顾不得想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忙收敛了心神，叮嘱了一声陛下早些休息，便转身想带到众人离开，结果看到张妼晗紧紧盯着陛下的背影，似是有些失落，又有些不可置信，云裳摇了摇头说到：“认错了，咱回去吧。”没想到刚转身就又听见张妼晗的声音。

　　张妼晗：“绝不会认错，我那时候，怕忘了他长什么样，每天画好几张像，一开始没有纸笔，我就在雪地上面画，后来托能下山的弟子买纸笔，在纸上画，没有钱，我就用灵力换，那时我灵力低微，又不得修炼要领，但苦于修炼，总能补足，修为却还是涨的极慢，便是因为我的灵力全部用来换颜料画纸了，后来我领悟方法，这才好些。”

　　云裳看张妼晗的样子，她到底多活了十几万年，哪能不懂这小姑娘的心思，可是那个人，天魔大战后，天界太平这么多年来，他也没能看上哪个仙子，哪里如今就……再想到前水神的事，叹了口气。

　　看了看张妼晗，她还挺喜欢这小姑娘的，在修炼上，舞蹈上，音律上，都很有天赋，个性她也欣赏，虽直来直去，不懂圆滑，但心地确是好的，她是还起了收徒的心思的，不忍见她为情所困，便劝到：“那时你还那么小，没准就认错…”

　　张妼晗：“绝不会认错。”

　　没想到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打断了。见她不肯听劝，便知她已认定这一事。

　　乐神：“行行行，今日天色已晚，先回去，你在这里看着也没有什么用。你先回去再说。”

　　张妼晗也知道她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可她就是不甘心，抬手抹了抹眼泪，她心里愤怒又委屈地想到，明明就是他，就是他救了我，他为什么不认我。

　　张妼晗：“哼”

　　冷哼一声，终究是不情愿地随云裳上神回去了。

　　①李煜，《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