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也

《别也》，文学类，七十九页，不多不少。

从才七秦路拐个弯走到九号桥，要一千一百七十四步，经过两个街口，可以看到护城河。

这么短，栗九九想，不过这么短罢了。

她将照片装进信封，换好鞋子，楼下的花店约莫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关门。

“这次也麻烦您了，还是不要告诉是谁，”她将信封递给花店老板，顿了顿， “还有我住哪。”

寒暄、问候、递交、道谢。不是头一回，习以为常。

收到金俊勉的回信是在一个星期之后，白纸一张，上面端端正正落了两个字儿，连个问候寒暄的话都没有，栗九九嗤之以鼻

一在哪。

“就这样啊。”她自言自语。

“只带回来了这么一张。”花店老板随意答道。

原来金俊勉竟能认出她。

仅凭着这几张薄薄的照片，就能认出她。

“下次再有的话，就别收了。”栗九九笑了笑，说。

夹着点匪夷所思，金俊勉那家伙是多么贵人多忘事啊。

栗九九挑着时间点，街口的早餐铺刚拉下卷闸门，她从床上坐起来， 揉揉后脑勺翘起的头发，窗帘盖的严严实实，不晓得今日是个怎样的天气。

自离开金俊勉后她便戒了早餐，也不为了什么，只是自然而然

觉着没有必要为了这件可有可无的事而起个大早。

落下了胃疼的病根儿，她不以为意。

给墙角的植物浇过水后，她拨楞了两下凤尾竹的茎叶，清瘦的影子落在墙壁上。

一天之中只少了这么一件事，却空出了许多闲暇来。她没事做。

但也一点儿不怀念从前积极早起骑着自行车去给金俊勉买早餐的日子。

她摸不准金俊勉到底是中意油条还是生煎，萝卜白菜总要有一所爱，那人却三天两头儿就换一换。

“我没什么喜欢吃的，其实你不用帮我带的。”金俊勉这么跟她说。

但她依然会在六点钟起床去给那人买上早餐铺里新出炉的早点

顺便也给自己捎一份，绕过护城河，吹着一路清冷的风。

作为金俊勉的邻居，或者说是勉强称得上的爱人，这些都不逾矩。

将一切做好，就上楼，在金俊勉的房门前，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站一会儿。

里面的人沉沉地睡着，往往是在宿醉之后，对又是一天浑然不觉。

许久，栗九九叹口气，伸出指尖，在门板上点了一点，语不出声:

“那，我走了啊。 ”

后来她在护城河边走了一遍又一遍，风吹的他面颊泛疼，她才晓得，原来萝卜白菜里不是非得选一个的。

没有人能有那个本事让枳实在北方种成柑橘。

而这个时候的金俊勉正对着又一次匿名送来的一沓照片发愁，他能认得出这是栗九九拍的，却实在寻不着那人在哪儿，也打听不出她过的怎么样。

至于这些照片，他挑出一张登作下一刊《别也》的封面，稿费他就自己先存着。

闲暇的时间很少，几分钟的片刻，他只能将手枕在脑后，任自己想一想栗九九。

刚在一起那会儿，他总也不吃早饭，忙起来能过了早饭点儿才到家, 那时他站在家门前刚刚摸出钥匙，下一秒抬头就看见栗九九站在门口，皱着眉头。

“我都起了你才回来，栗九九。”这一句倒是藏的好，听不出什么语气。

“嗯，早饭吃了没?”金俊勉不着急进门，问道。

“没，你不吃我也不吃。”

“不吃会胃疼，我先去睡会儿，你把早饭吃了。”

“我不。栗九九犟得很。

“好，那陪我去睡觉。”金俊勉松了松领带，胳膊一伸揽住栗九九的脖颈，将人往屋里带。

半刻钟后，栗九九面红耳赤地从卧室里出来，身后轻飘飘地传出朴灿烈低沉的带着些笑意的声音。

“帮我关上门。”

雨不停歇的时季，落在屋檐上的声响像极了灰鸟飞成一字去往遥远天际。

回忆戛然而止。

他的思绪却不再井并有条地听从他，而是乱七八糟地横流起来。

实在想念。

从餐馆里出来，栗九九对打算送他回家的朋友摆摆手，嘔了些酒，独自走在清寒的晚风中。白桦树横斜着枝权，叶落了满地

她不是不能喝酒的人，从前和金俊勉在一起时，有时烦闷，也会喝些酒平平心绪，倒没怎么醉过，醉了那人大抵也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中肯的话，她不乐意听。

方才在饭局上，一旧友坐在他旁边，碰了两杯后问他:“你跟你那小情人咋样儿了? 好长时间没听你提起过了。”

她愣了一愣，笑开来，“哪儿来的小情人，就玩玩儿的。”

“分了?”

“早分了。

“不爱了?”

“没爱过。

风直直吹来，吹得眼睛潮了，她仰起头。

月隐在雾后，如一尾白鱼游弋在沉寂的深海，周旁空无一物。

半晌，栗九九想将这一枚月拍下来，才恍觉自己出门没拿相机，大的小的都没拿。

懒得掏出手机了，于是紧了紧外套，往家走。

一棵树， 从相逢之日一粒回春的种子生起，将根扎入沃若田野

固执倔强地汲水之后，竭力伸展，直至枝干揽过溪云，上头有谷雀啁啾，叶簇藏实。

迟早要有一天，它生满万山，虬枝在日复一日嘈杂沉寂里，长满回忆与无言情绪。

来路被层层落叶覆住才恍觉自己一直独自拉扯的人，豁然省悟。

原来种下的树竟都成绵扰忧愁，原来身后从无人等候。

而后再不坐立难安挣扎取舍，就将细叶委于风，将冗杂枝权尽数砍去。

独留根深蒂固的主干，还深深扎在那荒芜百亩田。

有些事她记得很深，有些事她早已忘却。她想全部忘却，但又舍不得。将照片送去，她想，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

她懒得去找固定的工作，身旁的朋友有谁有活计应付不过来了再找上她，日子过得实在清闲。没事儿就在这不大的边陲小城里绕圈，街头巷尾都转过，就是不往九号桥去。

《别也》杂志社去年搬到九号桥，主编，金俊勉 ，二十三岁，年轻有为。

走到北秦路路口，硬生生按捺住要迈步子到九号桥去看看的念头，迈起步子朝反方向走去。

仿佛这样越走越远，就能将过往弃的一千二净，连根拔起。

她自己却清楚的知道，眼下看，这都无济于事。

她心有旁骛，他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