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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不失眠的地方

茶蛋小短篇集合

同样的地铁,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座位。

此时地铁已经显得有些空旷。在这一站,吴世勋坐上了地铁,本能地把自己的公文包放在自己身子的左侧。拿出耳机,耷拉着眼皮勾着手指把搅在一团的耳机线理好,耳朵里流淌着听了千百次的老歌。

有些疲倦,似乎在这样陌生的氛围里,更容易让人入睡。地铁箱里的中央空调徐徐吹着温暖的风,竟然有一种让人嘲讽的惬意。吴世勋半眯着眼看着地铁上的人,有每天都能够见到的熟悉又陌生的公司职员,有抱着小孩昏昏欲睡的大妈,有扎着俏皮马尾辫的时尚小妞,身上全是不知名的劣质香水的气味。

吴世勋身边的座位还空着,但他知道,再下一站,就会有人把这个位置填上。

果然,在下一站,吴世勋又感受到了自己身边温暖的气息。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看起来文邹邹的女生,每天,在固定的站点,这个女生都会坐在吴世勋身旁的座位。吴世勋不知道这个女孩陪了自己多少个夜晚,只是在吴世勋知道女生叫做方小书之后,他似乎更容易疲倦,最后总会把自己沉重的脑袋放到方小书单薄的肩膀上。但方小书从未介意过,还会在吴世勋到站的时候把他叫醒。

方小书对着吴世勋笑了笑,与他寒暄了几句。吴世勋突然觉得今晚的方小书有一种别样的迷人,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淡淡的花香,轻轻拂去了吴世勋所有的困意。第一次,吴世勋有了想要主动搭讪的冲动。

“你今天过得好吗?”周围是时急时缓的呼吸声,吴世勋放低了声音问自己身边的方小书。

“今天啊。我不知道。”方小书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好像过得好,但又好像不好。我会因为我完成了今天的工作而感到自豪,但我也会因为上司的臭骂而委屈地想去死。但是似乎只要坐上这地铁,我就会放掉一切,好像卸掉了所有遮瑕,想要好好睡一觉。这是我唯一不失眠的地方。”

“但你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叫醒我,提醒我要到站了。”

“在这样静谧地夜晚,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别的,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去窥探这社会上最真实的千姿百态。你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和隐隐的抽噎声,你能看到很不雅观的睡姿,你能感受到人们相互隔绝的悲伤。但只要一过了这样的时刻,你就再也看不到了。这样的真实朴素的形态是多么的美,是多么的自然,尽管显得有些粗俗,但是这才是最好看的世界。”

细腻温婉的声音让吴世勋觉得舒适,仿佛听了一首长长的诗,然后终于抵不住困意,微微仰着头陷入了沉睡。方小书偏着头看着这精致的容颜,上微微颤抖的睫毛,脸上的笑意更为浓厚。轻轻把吴世勋的头放上了自己的肩膀。就像家长哄着自己孩子睡觉一般缓缓拍着吴世勋的背。

这是多么安静祥和的氛围,地铁宛如沉寂的幽谷,把乘客一切多余的思维都吞入。方小书看了看时间,打开手机里的闹钟调整好早就熟记在心的时间,然后悄悄倚着吴世勋的头,宛如贪心再多吃一颗糖的小孩,也慢慢闭上了双眼。

“快到了,世勋。该醒了。”方小书用手指的指腹温柔地点了点吴世勋的额头,然后看着吴世勋睡眼惺忪地揉着脑袋的可爱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嗯.....谢谢。”吴世勋整理着东西,刚刚好等到乘务员的广播提醒,揉着有些酸痛的脖子,和方小书匆匆道了别就出了地铁。方小书笑着和吴世勋挥手说再见,只是当地铁门合上的那个瞬间,明媚的笑容似乎也在随着男人的离去瞬间消散。

今天的自己,也没有办法留下他和自己多说几句呢。

吴世勋走出地铁站,微凉的风吹的他清醒了不少,等到回家拿出钥匙打开门,已然是睡意全无。原本已经沉睡的纷扰似乎在身体里又有清醒的迹象,吴世勋叹了口气,给自已到了一杯牛奶,就坐在电脑前继续加班。直到凌晨两点之后,吴世勋的房间又是作为整栋楼最后一个熄灯的房间,让一切都归于令人害怕的孤独

黑暗的卧室里,吴世勋的眼眸显得一派清明,宛如装下了整个宇宙的星辰。他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方小书淡淡的笑意,和令人沉醉的温情。

这是多么难得的遇见啊,吴世勋想。在拼命奔波的世界里穿梭,方小书的出现像是轻柔的暖黄灯光,轻轻扫过吴世勋每一寸肌肤,甚至连紧绷着的神经都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吴世勋脸上不自觉地溢上了些许的笑意,就这样想着方小书,又度过了一个失眠的夜晚。

吴世勋似乎很难睡着,但是第二天也不见得有多困。只是在次日当晚再次见到方小书的时候,身体才会疯狂叫嚣着让无尽的睡意侵袭吴世勋每一根神经。而方小书总是会在适当的契机让吴世勋舒适地睡下。

在旁人看来,两人是亲近的、相互依靠的关系,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吴世勋不是没有想过驱使着好奇心问问方小书其他的问题,但他在小憩之后,便把这一切都忘在了脑后。所以吴世勋决心在今晚不要睡觉,一定要和这个人多聊几句。

不然,想想自己老靠着人家睡,还挺不好意思的,

今晚,吴世勋等方小书上了地铁,强撑着浓浓的睡意,和方小书打了招呼。女孩一如既往地笑着,坐在了他的身旁。

“我们今晚聊聊天吧。”吴世勋抢先一步道。

方小书有些吃惊地看着吴世勋,显然是在讶异于他今晚的主动。但方小书随即又笑开了,“好啊。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全部,”吴世勋说话的口气带着完全不容拒绝的意味。

方小书显然是没有想到吴世勋会这么问,呆楞的表情在吴世勋的眼里显得尤为可爱。过了一会儿,方小书才缓缓地开口。

“我啊,其实是很枯燥的一个人啊。”方小书两手撑在座椅上,看着座位对面的窗户清晰地映出的自己有些苍白的脸,“我这个人呢,白天没事就在公园里逛逛,和熟悉的街坊邻居打打招呼。我们那里有很多老大爷老奶奶,他们都很慈祥很善良。每天都会和我谈谈今天青莱萝卜多少钱一斤。中午的时候,我会去陪他们一起吃饭,听听他们当年的故事,听得多了,有灵感了,我就写些东西。来记录平凡的一天,晚上,我就坐着这班地铁,回到家。”

“我的生活里充满着茶米油盐。最普通的人,最普通的事,但是我却因为这些平凡的事,而过的很满足。我没有什么很远大的理想,我就是想好好地活下去,然后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在我被埋进土里以后的每一年,都有人能够给我烧去一些世俗的念想。”

不是什么惊骇世俗的语言,也不是什么慷慨激昂的文字。但吴世勋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心慌。

“到站了。今天聊得挺多的呢。”方小书拿出自己的手机,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在他的编辑页面上,“如果你觉得孤独,就打我的电话吧。”

又过了好久,方小书每天都会和吴世勋讲讲自己的故事,在每天晚上相遇的短暂的十几分钟里,方小书总能够把枯燥无味的生活变成世外桃源一般的诗意。然后吴世勋会带着无限满足,在到站前的最后两分钟里,昏昏沉沉地睡去。

今晚,吴世勋身旁的座位是空的,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在这个在相遇之后第一次没有方小书的夜里,吴世勋第一次坐过了站。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吴世勋都没有看到方小书的身影,他渐渐感受到了恐惧,终于在某天夜晚想起了那个自己从未打通过的手机号码。颤抖着手拨打,回应吴世勋的却是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吴世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终于在某个夜晚,吴世勋在方小书平时上地铁的那一站下了车,飞快地冲出地铁站,如无头苍蝇一样急促地寻找,一边不停地挂着电话。

电话终是打通了,只是手机里传来的再也不是那柔和亲切的声音。

看着面前冰冷的白色,吴世勋浑身颤抖着。似乎还不相信自己所面对的现实。

他现在才后知后觉,方小书说的小花园是医院的休息区,邻居街坊是医院里一整栋楼的癌症患者,所谓的寒暄是互相询问病情,猜测自己还能够活多久;吃饭是在医院的公共食堂,写些东西是把每天的病情记录在案,坐地铁是为了能够见到自己,见到能够让他敞开心扉,分享自己的故事的人。他口中的没有什么理想,却真真切切的是他的一种奢望。

方小书你是要有多勇敢才能把自己的悲惨,变成一个所有人都向往的故事。

吴世勋最终还是参加了方小书的葬礼。

葬礼上没有家属失控的嚎啕大哭,只有清一色的墨黑,让整个氛围显得极度沉寂。

[我没有什么很远大的理想,我就是想好好地活下去,然后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在我被埋进土里以后的每一年,都有人能够给我烧去一些世俗的念想。]

吴世勋单膝蹲下,在方小书的墓前愣了许久,才舍得把自己手中的白色玫瑰放下。

雨渐渐落下,打湿了在场所有人的衣衫,有人劝吴世勋赶紧走,但他却摆了摆手,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了墓地。

“你真是有一个傻瓜。”低沉的声音充斥着忧伤,“你总把你的温婉亲切展现给别人,却把痛苦留给了自己。你明明可以更自私一点啊,你不是想好好活下去吗?”

“可是你没做到啊,这难道不是你....最最渴望的理想吗?”

吴世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声线渐渐变得颤抖。

“边伯贤,我答应你。在以后的每一年,都给你烧去一些世俗的念想。”

地铁又要开了。吴世勋顺着自动打开的入口走进地铁,坐在自己熟悉的位置,本能地把公文包放在自己的左侧。

然后等到下一站,却永远只是一个空洞的门。没有乘客,没有笑容,没有熟悉的暖黄色灯光。

吴世勋似乎有些疲倦,拿出耳机再次听起了自己许久不听的经典老歌。他垂着眼皮,看着自己周遭的人,竟然不自觉地低低地笑出声。不明白的人,以为地铁里多了一个疯子。

他们当然不会懂,他们曾经鄙视过的,唾弃过的,毫不在意的生活,曾经是一个人多么珍惜的渴望。他们当然更不会懂,夜深人静的时候,有多少人被孤独束缚,痛苦地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失眠。

当所有人在抱怨自己生活的不满,当所有人都在为了自私在奔波,当所有人互相追赶着脚步,有一个人,她停在原地,静静等待一朵花苞绽放的瞬间。宛如飞快闪过的画面中一个小小的定格,但却是永世的永恒。

列车徐徐开过,黑色从每一个人头顶上掠过,诱哄着世人沉睡。然后把所有人的顾虑都偷走,然后在他们醒来的时候双倍地奉还。

吴世勋再也挡不住潮水般的困顿,终于歪着头合上了眼。他没有靠上熟悉的温度,脖颈上露出来的肌肤被凉风刺激着。

虽然不舒服,但吴世勋还是睡过了站。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吴世勋精致的睡颜上竟然带了些许笑意,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呓语,吟唱着那些平凡而又动人的诗句,让吴世勋在某一时刻,又触碰上再熟悉不过的温暖。

请不要吵醒他。

毕竟这里,是让他唯一不失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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