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志明回忆。
叶志明一直觉得，华夏的底色，应当是红色。
小时候的他牵着母亲新换的衣裙，到祖宅里过新年，人们叫着嚷着，掺和着爆竹声，牛酥糖稳当当地摆在桌上，贪吃的孩童被母亲一把拍掉了手，爷爷奶奶坐在高位上，笑呵呵地看着子孙们，喧闹声惊了外面的雀儿，忽的一阵飞起，最终倒是稳当当地落在枝头上，疑惑地打量着院子里的热闹景色。
他懵懵懂懂地拿着爷爷奶奶的红包，看着天上不断绽放的烟花，什么颜色的烟花都有，最多的还得是红色，图案不断在天空交替着，有的是富贵花，有的是招财猫，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它们交相辉映，将黑暗的夜幕染上一层又一层的人间烟火。
那时候，叶志明就开始觉得，红色应该是这个国家的底色。
从血液流淌的，一代又一代的，世代传承的，刻在骨子里的，红色。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瞬间，他便到了弱冠之年。
叶志明生着一双狭长的凤眼，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光亮，剑眉隐藏在刘海下，给他多添了几分温柔，鼻子挺起却并不突兀，黑色的短发十分整齐服帖。如果用一句话形容他，那便是: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而养于庭阶耳。”
这样出色的他自然勾去了许多小姐的欢心，不过叶志明没有怎么注意到，他刚从那场失败的革命中被送回来，正在研究拯救华夏的新路。
叶志明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家里，叹了一口气，随后便走向书房。
弟弟妹妹昨天被他送到各个亲戚家里，他要做的事太危险，不能牵连到尚且年幼的他们。
父亲，母亲...父亲在守城的战役中战死沙场，母亲因为恨意，去做了歌姬，最后她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上击毙了当时叛变的将领。
叶志明只收到了一封母亲留下的血书，上面写着:
“吾子，如龙，当护华夏，誓死不降！”
陷入回忆的叶志明不禁有些愣神，突然，一个小人偶飞过来，坐上了他的肩头，叶志明这才如梦初醒。
叶志明你..要不先下来？
作为一个拥有阴阳的人，叶志明从小到大看到过的鬼怪和灵异事件数不胜数，他早已习惯，可眼前的红衣人偶似乎有些许不同。
只见她穿着一身红衣，肤若凝脂，一抹嫣红点在朱唇上，一双杏眼熠熠生辉，两弯柳叶眉隐于乌黑的刘海之下，整个人偶都有一种别样的气质。
若说还有什么不同的，那大概是她的性格吧，率真随性，却又有上古文物的智慧，知世俗而不世俗，似乎每天都在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光芒。
把这样一个精美的人偶，藏匿于黑暗的角落，真乃不忍，但叶志明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委屈了这位小祖宗。
不过...
叶志明撑着脑袋望着注视着他的柳折烟，一边向她叙说着故事，一边心里暗想着:
“她好可爱，好想一直保护着她，但是圆明园...”
想到这，他心里不禁一阵烦躁，圆明园前些阵子被那些侵略者给烧了，只余下废垣残骸，偌大的园子，如今却只存在于前人的记忆里。
还有秦忠...
秦忠这些天不知道一直在忙什么，好几次要开的会议都没来，也许久未跟他们探讨华夏的前路了，这是他心中最为重视的，亦师亦友的秦忠，他可不希望秦忠出了什么事。
还有什么可以救国呢...
新政不行，国党不行，最近新加入的坚持社会主义的政党也屡遭挫折。
叶志明暗自叹一口气，百姓如今都在受苦受难，再找不到一条合适的路，他叶志明真是愧对祖宗。
他摇了摇头，嘱咐了柳折烟最近不要出去后，便自顾自地离开了书房，临走时他还是不放心，给这个书房布下了一道屏障。
叶志明曾跟一个道士学过一些法术，虽不精通，但在乱世独善其身也足矣，只是叶志明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华夏一天天地沦陷，于是他十六岁离家，寻找着救国的道路。
拥有阴阳眼的人见到的事总是比旁人多的。
他见过塞外的风雪，见过京城的繁华，见过忆南的水乡。
他还见过什么？
见过卖儿卖女的百姓，见过吃着人血馒头的军阀，见过被挂在城墙上的将领，见过被活活打死的孩童。
所有见到的一切，都在告诉着他，这个国家，它必须寻找新的出路。
可是，如果连先驱者都背叛了自己的初心，失去革命的信仰，那他，又要怎么办呢？
叶志明看着自己面前的秦忠，心里竟是什么感受也说不出。
秦忠小叶，我劝你快把你最近新加入的那个政党信息告诉我，这样，我才好为你求情。
秦忠睥睨着他，叶志明被锁链捆着，他盯着秦忠看了半晌，最后只是愤怒地啐了他一口。
叶志明呸，不要脸！秦忠，你这样做不怕遭报应吗？！
拥有阴阳的人向来相信因果轮回，只不过秦忠不信，叶志明也不信。
秦忠呵，好，好，好！
秦忠冷笑着，随即便再也没看叶志明一眼，转身离开了牢房。
叶志明愤恨地瞪着秦忠离开的方向，可随即而来的酷刑，几乎让叶志明奄奄一息。
满身伤痕的叶志明被抬上了老虎凳，他的头发十分杂乱，眼睛里充满着血丝，短短几天，叶志明的脸便瘦的一点肉都没了，苍白的如同鬼魂，没有一点血色。
秦忠再加。
随从又放上去几块板砖，叶志明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秦忠还不说?再加！
随从有些犹豫，他说道:
“头，还要加吗，他身体已经...”
秦忠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从打了个哆嗦，便不敢再开口，只是默默地往上放着。
双腿被硬生生折断的痛楚让叶志明不禁晕了过去，随后他被一盆冷水泼醒，冷水冲刷着还没痊愈的伤口，叶志明痛得不禁颤抖了起来。
秦忠都这样了还不说，真是嘴硬。
秦忠冷漠地看着昔日的好友，眼睛里没有一点点痛楚，他身边的外国人皱了皱眉，用英语说了几句，秦忠恭敬地应下。
待外国人走后，秦忠挥了挥手，让随从把叶志明弄下来，随后他擦了擦手，说道:
秦忠上头说你已经没用处了，明天行刑，想写什么遗书趁今天快写吧。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一旁的随从忙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不时地点头哈腰着。
叶志明被扔在冰凉的地板上，他一开始躺在那里，连呼吸都渐渐微弱了起来，可不知怎地，他手腕上的红绳忽然发出温暖的光，光团包围着叶志明，不一会，他身上的伤便已好了大半。
叶志明这...
叶志明逐渐从痛苦之中晃过神来，他怔怔地盯着那已经黯淡下去的红绳。
叶志明这是...阿烟送给我的。
他不禁想起和柳折烟相处的时光，几百年的人偶，心性却像孩童一样贪玩，某天趁他午睡的时候，小人偶偷偷地把红绳带到他手上，上面还系着一个小玉坠，被他发现的时候，柳折烟理直气壮地说道:
柳折烟这是有我法力的红绳，如果你有一天你消失了，我就可以顺着这根红绳找到你，它也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他那时只是笑着摸摸柳折烟的头，说道:
叶志明我不会消失的，我们一定都能看见华夏的未来的。
一丝苦笑不禁在叶志明脸上流露出来，这根红绳啊....
他抚摸着这根红绳，心里想着:
“阿烟，你在哪?这根红绳，能引你回家吗？”
那名随从此时蹑手蹑脚地回来了，他没发出声音，只是拍了拍叶志明，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叶志明颇感意外，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那名随从，等待下文。
随从目光飘忽不定，过了好一会，他捏了捏拳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牢房后面墙壁的左下角，有个狗洞，可以钻出去，今天晚上，没有月亮。”
叶志明更加感到意外了，他思索了半晌，问道:
叶志明为什么帮我?
随从转身背对着他，说道:
“我不想看华夏继续沦落下去，你们是希望。”
随后他径直走了出去，没有再看一眼叶志明，叶志明仍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转眼间便到了午夜，杂草丛生的洞旁，一个黑发男子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向远方跑去。
远方的天边刚露出鱼肚白，黎明的曙光吐出晨曦，淡淡的雾气朦朦胧胧的，不一会被微凉的轻风吹散，地平线上，朝阳升起，连带着一片的紫红色的朝霞也铺在云上，绿草上的露珠晶莹剔透，脚步声响起，它们被匆匆忙忙的赶路人给晃落了下来，落到地面上，几滴露珠还留着昨天的晚霞和彩虹，映得土黄色的大地也像披着一幅独特的画。
而另一边的随从也挺直了脊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沾染着鲜血的行刑台。
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慢慢地向上爬着，后背上的层层叠加的鞭痕触目惊心，他的右手早已血肉模糊，十个手指都没了，徒留下一堆骨架。
一百个台阶，他从未回头，只在最后的一个台阶顿了一下，随后，他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没有丝毫犹豫，往后一仰，从行刑台上坠落下去，像是落叶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依然归于黄土。
在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他的眼前浮现了还挂着稚嫩笑容的妹妹，她手上拿着皮偶，天真地问道:
“哥哥，齐天大圣会来救我们吗？”
而接下来，妹妹被带走时的哭喊，鲜血染红的白裙子似乎又重现在他眼前，齐天大圣的玩偶落入尘埃之中，他想，或许华夏的齐天大圣，就是那一个又一个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
随从看着缓缓沉寂的世界，他想，如今他也总算是挺直了腰，九泉之下，至少也算心安了一点。
或是为了华夏，或是为了复仇，或是两者兼有之。而他的故事，虽无姓无名，但风始终会记得。
这无姓无名的人，华夏的历史上，又怎会只有他一个。
他们都倒在了黎明之前——不，不是他们倒在了黎明前，而是他们换来了黎明。
而此时，在某个战场上，一向只拿笔的少爷上阵，与敌人厮杀在一起。
叶志明我们还剩多少人?
他抹了抹脸上的鲜血，不敢放松警惕，仍然紧紧握住手中的枪——这场战役极为重要，他们必须给其他的战友争取时间撤退。
“还剩...13个。”另一个司令眉头皱得能夹死一个苍蝇，他看着面前尚且年轻的青年，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志明也沉默了，他拿着枪的手有一点颤抖，司令看到了，严肃地说道:
“手拿稳，端好枪！我们的手可不敢抖。”
叶志明没有说话，只是手不再颤抖，他咬住嘴唇，仅剩的一位侦查兵发来急报:
“敌人发起攻击，注意！务必死守阵地！”
司令也举起手中的枪，他看着叶志明笑了笑:
“脸上衣服上都是灰尘，回去又得被媳妇骂了。”
敌人如饿兽一般扑来，他们艰难地抵制着一波又一波的袭击，枪声，炮弹声此起彼伏，一阵又一阵灰尘从地上扬起，迷住了人们的眼睛。
好容易喘口气，一数，又只剩下9个人了，而他们身后还有三支队伍还没撤离完，叶志明沉默地擦了又擦手中的枪，手上带着的红绳玉坠摇摇晃晃，之前有人看到他手上的红绳，还调笑了他几句:
“喂，小明，有心上人了啊？”
他当时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最后只好装作没听见，火速逃离了现场，后面战友的笑声不断顺着风传来。
现在呢？
他的战友啊，都....
消声在了那漫天尘土之中和炮声里啊。
叶志明的心思不自觉地飘远着，却又一下被喊声给拉了回来:
“突袭突袭！做好准备！”
旁边的司令“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像是燃烧着熊熊怒火:
“这群龟孙！只会一些歪门旁道，走！继续作战！”
叶志明握紧了手中的枪，身边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地倒下，他身上沾满了尘土和鲜血，这次的手却没有再抖，他瞄准敌人——砰！
一旁的司令替一个小战士挡下子弹，小战士被他推到另一边，子弹穿过心口，他的嘴角溢出鲜血，只有十四岁的小战士哭着想抱住他，被他推到另一边，敌人的战火忽然停歇，叶志明只觉得一切都仿佛在慢放，司令颤颤巍巍地从胸口的地方掏出一封被血染红的家书，放到叶志明手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拍了拍叶志明的肩膀。
小战士抹着眼泪，叶志明怔怔地看着四周——没了，都没了，几百个战士，只剩下两个人了。
他回过神来，看着仍在伤心中的小战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别哭，再哭，枪就拿不稳了。”
殊不知，他的眼睛比小战士的还要红上几倍，小战士努力地咽下眼泪，接过叶志明递给他的枪。
“大哥哥，你叫什么？”小战士逆着光站在他的身前，叶志明回答道:
叶志明我叫叶志明。你呢？
“我?司令说我的名字叫长青，但是大家都叫我小十四。”
叶志明长青?好名字。
叶志明略微思索了一下，但想到牺牲的司令还是忍不住心如刀绞，敌人忽然又发起进攻，而他们——退无可退。
“不行，就凭两个人，根本守不住城。”
叶志明心中不禁有些绝望，还有几分钟才能到组织要求的时间，而这几分钟对于他们来说，宛若几个世纪。
“砰！”小十四的身体摇摇晃晃，破烂的衣服上面又多添了一个洞——在心口处的一个洞，叶志明搂住小十四的身体，眼泪终于忍不住，不断地向下坠落着，一颗又一颗地掉落在小十四的脸上。
小十四勉强笑了笑，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擦去他的大哥哥脸上的眼泪:
“别...哭....小十四...吃不饱饭...没衣服穿....被人欺负...是组织给了我希望....我....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叶志明小十四，小十四！
小十四在温暖的怀抱中逐渐没了声息，他脸上还带着笑，像是要去往一个再也没有饥饿的地方。
叶志明沉默地把小十四放在地上，他给他摘了一根野草，放在小十四的身旁——长青，愿你如野草般，无论春去秋来，都能倔强而又坚强的活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城，随后他笑了笑——自己今天，也算得上是将军吧。
接着，他拿起枪，用最后剩下的子弹带走了几个敌人，然后他拿着枪杆子，一步又一步地，坚定不移地，走向那个子弹横飞的战场上。
几颗子弹射中他，他张开手臂，像是胜利者拥抱大地，缓缓地倒在了地上，人偶清脆的风铃般的笑声似乎又浮现在他的耳边，他愧疚地想道:
“阿烟，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带你回家。”
随后他眼前逐渐陷入黑暗，恍惚中，只听见有人让他带着破碎的灵魂过河。
“如果要换得她魂魄重新凝聚的话，这得赔上你的阴阳眼。”
高位上的人轻轻摇着红扇子，朱唇轻启，清冷地说道。
叶志明...好，我同意。
祂微微一笑，“很好，那么，仪式开始。”
叶志明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破碎的魂魄，他在心里想道:
“阿烟，上辈子，我出去看了好多景色，走遍了好多地方，也给你讲了好多故事。”
“这辈子，万水千山，阿烟，去看，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再讲给我听吗？”
————21世纪60年代。
叶志明诶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美艳的妇人气得打了她的宝贝儿子一下，拧着他的耳朵骂道:
“说了多少次注意眼睛注意眼睛，你还想再做一次手术吗？！昨天又研究人偶研究那么久，眼睛是真不想要了是不是？！”
叶志明缩了缩脖子，递了个求救信号给一旁看报的中年男子，男子装作没看见，默默把报纸拿高，遮住了自己的脸。
柳折烟在他们的周围转来转去，她忽的一声轻笑，坐到叶志明的肩头上。
叶家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相传当年老将军在北伐的时候意外救下了一个手艺人，手艺人为了报答老将军的救命之恩，亲自制作了一个十分精美的红衣人偶。
而据说手艺人与老将军有个不成文的约定，红衣人偶凝魂时，如果她真正认可了那个继承她的人，她便会唤那个人
——将军。
第七个世界——游子不归乡 完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