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我记得此处从前并非焦土。

横滨有条古老得说不上年月的花柳巷，精雕细琢地堆叠着数不胜数的腌攒事，百年的王侯惠存，百年的纸醉金迷，沤出了百年屏风后猪狗不如的女人，罔论什么金人贵人趋之若鹜。最不会辱没自个儿名头的便是销金窟：珍宝潮涌似的涨落，金银赤炭般炙烤。镜花水月的盼望呀情呀爱呀，也在这一水一火间灭了散了，余下捧苍白白的灰，铭刻着累世的苦痛。你要说她们是偶，她们也着一身爱恨嗔痴，颦嘻间比花还灵动；你要说她们不是偶，又怎的看不见她们投足里刀凿的凹痕、她们沁不出泪的眼？

寻欢作乐的男人们看不出，首领自然也看不出——那如今瘦得脱像的男人多少岁月前是否亦为此地常客、我不敢道声明晰，可确凿是他将当年较小虫还幼嫩的我，从这处雕梁画栋的垃圾堆里捡出来。记忆里还存着那张厚实的、布满老茧的手，将我从一处女人猪狗不如的地方，推搡到另一处所有人皆猪狗不如的地方。这算什么？某一层面的众生平等？我自首领杀伐果断的刀光中品出些辛辣的讽刺，邪火直直经喉管咽下，不声不响燃尽了一仞刀（我）的五脏六腑，也燃尽了横滨的黑夜。

火愈烧愈旺，照过天地后终于灼上白发苍苍的老者，叫他性子里月色予狼的理智蒸净，像普通老人似的记忆错乱，不认人来。……哈。“普通老人”。——在首领再次癫狂般下令血洗那百年的沉疴时，我瞧戏剧般咀嚼那升起一会便旱死的天真念头。

休较他占了这词的“普通”还是“老人”，我到底是要同菟丝样依顺他所下命令的。于是隔着岁月洪流，当年的女孩再回到幼时小小的寄身地，不是话本感人的衣锦还乡，是带回噩梦的腥风。血雨浇透了肥沃的黑土，不绝于耳的枪响、刀鸣、叫喊声，惊扰了满地温柔梦。无数熟悉的脸染上惊慌，又于惊慌中倒下。白眼狼心脏暗处悸悸鼓动，细瞧陌生的猩红抹上熟悉的背景，顿住。……其实此前，我自做聪明地以为有关此地的回忆早在经年的锉磨和人命里散干净了。谁知那些个记忆里几乎无甚变化的脸轻易掀起万丈怒涛，将粉饰的太平打碎，涌到脑里的依稀是他人隔世的豆蔻年华。倒下的、了无生机的女人们，亦曾为少女巧笑倩兮。香风吹开长街将绽未绽的苞，珠簪玲琅间唤来春雨，九霄掉下的云都染上脂粉味。彼时突逢变故的女孩还太小太小，教养了一辈子花魁的妈妈桑觉得棘手，把她丢在垃圾桶旁自身自灭。红尘摸爬滚打一圈，早已圆滑的大人不理会，不代表同病相怜的少女们不理会。她们偷摸着拿旧衣裳缝缝改改，虽说不甚合身，也给了女孩离了家后不曾着过的漂亮衣裳。她们扯着她的手，助她识字算数，教她诗书礼画，叫幼女深层的人格蒙上一层茗香，叫她至今走遍天涯不离手的还是壶茶。

“尾崎队长？”黑蜥蜴那位百人长戳了戳身旁木头似站着的人。缥缈的三魂六魄陡然吸回，我四散的魂思刚聚齐，抬眼就是噩梦里阴魂不散的老人。我回首看倒在血泊里的女人，思绪像生锈的铁，好半晌才想起：“……噢，她曾塞给我很多很多酥糖…。” 及此，被火烫得一干二净的五腑才慢半拍地痛起来。我不堪忍受似的跌坐在地，衣摆浸满了红。恍惚一切杂乱消失殆尽，面前男人（首领）好像也同我一起陷在多年前，分毫不差地伸出手，说：“和我走吧。”言行间塞满了强硬的不容置喙。

几日后我才从森医生那知晓，那刻被回忆纠缠的确不只是我。甚至错乱的时空可以追溯到首领下令屠杀花柳巷那刻。森说，老人脑袋糊涂得不识年岁，混沌的念头间堪得辨出一条执念：“那里有个女孩在等他”。他话毕，不大的会客室便笼上沉寂的阴云。我牵动唇角，却不知要哭还要笑，在浓烈的爱恨前，神不思蜀地摸咂出一点百无聊赖。而这点百无聊赖很快被风吹开，留我在捧着颗无处着落的心和恨，空落落的。那厢森也不知在思虑什么，亦无动作。我二人相对坐，茶雾袅袅蕰起，有歌伶脆玉的嗓遥遥漂来，含着股咿咿呀呀的婉转，一句唱词完完整整入了我耳里，一波三折地道出“浮萍众生皆苦难唷……”

话里有郁郁的叹息，好像当年。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