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荒墟。
巨大的黑暗的洞穴里,山壁都似是纯黑色的。仔细一看才能发现,这山壁上密密麻麻,遍布着沉睡的各类毒虫。
山洞中央,有一座近乎透明的冰床。一个黑衣男子头戴银冠,长发披肩,扎着小辫,长相妖冶,似是闭眼沉睡。
忽而,阴风猛地刮入,从四面八方的孔洞里发出尖啸。沉睡的毒虫骤然清醒,山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虫子爬过的声音,而后一堆蝎子落到地面,黑气缭绕,化作人形,尽是些黑衣大汉。
“这是怎么了?”
“不清楚啊,还没到主子平时回来的时间吧?”
“可这个元神……”
话音未落,床上的人霎时睁开眼睛,纯黑的瞳仁中闪过紫色的蝎尾图样,眼角逐渐向太阳穴绘出深紫色的蝎尾刺的纹案。浓烈的黑气围绕着他上下起伏,十分激动似的。
下方众妖瞬间安静,齐齐下跪。
“恭迎族长归来!”
男人缓缓坐起,愣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指尖簇起两朵紫色的火焰,手掌在空中抹开,显露出凡间景象。
龚俊抱着膝盖,两眼涣散,还坐在毒蝎基地。蝎王的尸体也没有腐烂,像是睡着了似的,靠在龚俊身边。
男人的长相,与画面中的蝎王一模一样。
“有仙族干预了历劫啊……”
蝎接留波,也是妖族中蝎族的族长,温柔地抹去了眼前的画面。
他面目严肃,眼中危险地闪着紫光,闪身消失在了洞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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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山庄的桃花一向是开得最好的。
前院繁花落了一地,被周子舒踩在脚下,毫不怜惜地碾入尘土。他听见身后急促靠近的声音,脸上挂了欣喜的笑,转过头却对上一柄刺目的剑。
他眯起眼睛,气势在悄然间变化,像为了进攻立起上半身的蛇,嘶嘶地吐着蛇信。
他问剑指自己的温客行:“这是什么意思?”
“毒蝎的事。”温客行很少有特别生气的时候,他经常气自己,很少把责备放到身边人身上。
但今天不同,赶过来的秦怀章和龙雀很明显地感到温客行生气了,一双剑眉像仰天怒吼的山峰,黑漆漆的眸子是那山峰下冻住黑夜的冰湖。
“是你做的吧。”
他用的是陈述句。
“什么毒蝎?”秦怀章没听懂,“毒蝎怎么了?”
龙雀瞪大了眼睛,“等等等等,毒蝎出事了?那俊俊怎么办,他往哪回?”
“毒蝎在西郊的据点被拔除,蝎王被杀。”温客行手腕一转,剑上日光被倾倒下去,剑身隐没在阴影里,只有剑锋上拉长了一滴水珠似的彩光,”莫怀阳在毒蝎基地的暗室里找琉璃甲,被龚俊杀了。我猜不只是西郊,但凡天窗和鬼谷目前能伸手够到的据点,你都清理了吧。”
“为了什么,琉璃甲?”
周子舒静静地看着他,一身白衣被风掀起,却让温客行觉得他穿的是那一身黑色服制,是那暗夜行人。
他笑起来,眼睛里映出腐烂的桃花,低声说,“问我做什么。难道你不希望毒蝎死绝?”
“毒蝎在一日,龚俊就有回去的可能。温客行,你心里在想什么,在龚俊自己离开的时候,你想的难道不是把毒蝎夷为平地,把人再抢回来?”
周子舒迈着四方步,看起来那么道貌岸然,一字字一句句却都在往温客行最黑暗最幽深的心思里戳。温客行咬着下唇,像他每次阻止自己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一样。
忍耐是他坐上鬼谷谷主的位子之前,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剑锋已经顶上周子舒的心口,温客行冷眼旁观,寸步不让。血迹渗出来少许,秦怀章忙慌举手,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我确实气恼他为何不辞而别。”温客行淡淡道,“不过随后官兵到来,他的离开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我自然没那么气愤了。”
“至于你所说的,”温客行正正盯着他的眼睛看,分毫不避,不像是与他对视,倒像是在观察什么。“我是有这种想法,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师父教我的第一课,便是面对自己的内心。我喜欢他,想与他在一起,自然就会想要破除阻碍。占有欲是人之生性,师兄你尚且担心我分走师父与你相处的时光,又如何不能理解我想与龚俊一生一世一双人,踢走那个臭毒蝎?”
秦怀章瞪了瞪眼睛,好你个周子舒,装模作样地像个圣人,竟还是小孩子心性!
温客行疾言厉色,“我虽这么想,却绝没有这么做!周子舒,你莫要拿我做挡箭牌,我说了,我不想参与江湖纷争。你杀毒蝎,分明是为了自己!”
周子舒声如洪钟:“毒蝎不该杀吗!”
温客行冷笑:“你凭什么审判毒蝎?”
周子舒道:“毒蝎以平民百姓为引,炼作药人,以此为筹码参与党争,人人得而诛之!”
温客行握紧剑柄:“天窗杀人无数,为党争利器;鬼谷劫掠幼童妇女,习练魔功。该不该诛?”
周子舒:“天窗乃晋王私兵,鬼谷为世外无间,不可相提并论。”
温客行逼近一步:“你如此做,鬼谷已非世外,天窗已入江湖,如何不可相提并论?”
周子舒不屑道,“那又如何?不过一桩而已。”
温客行盯着他的眼神似是有些缓和,手中的剑慢慢向回收。周子舒正松了一口气,不想身体被猛地贯穿,温客行竟是后撤半步,劈手将剑直直推入他的心脏!
却没有流出血来。
秦怀章和龙雀都来不及挡,震惊得几乎叫喊出声,却又立时被这诡异的情状吓呆在原地。
周子舒的胸口处,黑气攀着剑身缕缕飘出,他的脸开始扭曲,嘴巴和眼睛向两边拉长,漂亮的下颌曲线被压得愈发扁,瞬间像是变成了一个被压得很实、皮破了几处的方形馒头。
温客行仍牢牢盯着他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上一层灰翳,模糊了黑白的分界,像是没有瞳孔似的。
他再开口,已是完全不同的尖锐的嗓音。
“什么时候发现的?”
温客行还没松手,抓着剑的这一端,剑那边连着这个冒牌货,像是他牵着条狗。
“我师兄心思沉重,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师父早年离开四季山庄,他一人将八十多个弟子带大,又撑起四季山庄,可以说长兄如父。”
温客行的眼神似乎越过他,望向虚空,“重逢后,他对我这个成为师父心结,又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天窗祸害的师弟特别宠,几乎把我当他儿子养。”
“这样一个人,在我兴高采烈地把龚俊带回来的时候,他或许心中会有心结,但绝对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贴着脸挑衅我们。”温客行冷声道,“我前脚才给父母发信,他们后脚就到,什么也没带,根本不是我父母的待客之道。我原本心中存了侥幸,以为只是师兄一时糊涂,心里不平衡,不想你自鸣得意,乱了阵脚,爆出这许多破绽来。”
“我师兄平生最恨晋王将天窗当成了他党争的一把刀,也懂我恨鬼谷在江湖搅弄风云。”温客行说,“他怎么可能这么形容天窗和鬼谷?”
“你到底是谁,周子舒在哪!”
温客行手上用力,大拇指推着剑柄,在伤口里狠转一圈,旋出越来越多的黑气来。
对面周身猛地一颤,彻底撑不住人形,化作一团灰霾霾的雾气就要逃跑。
温客行手上失力,挽了个剑花再度劈砍下去,却只将雾气劈开一个缺口,而后又迅速合拢起来。
眼见它随着风就要飘走,温客行心里着急,借力踩上树梢就要从空中落下再度劈砍。此时一条火红的鞭子忽的抽了过来,鞭梢一卷死死勒紧了那雾气中,雾气竟没有散开!
锵——
长剑撞上红鞭,发出金戈相接之声,震得温客行虎口和手臂连着发麻。再定睛细看,白剑上竟被磕出一个豁口来。
不过落地的瞬息,红鞭已将雾气左三圈右三圈地绕紧了,火焰噼里啪啦地像是在燃烧什么东西,灼得那雾气竟像是鬼哭狼嚎一般。
温客行仰头望去,真正的谷妙妙和甄如玉轻巧落下,谷妙妙手中握着幻化的火鞭,眼角的狐尾标志都没有遮掩。
“爹,娘。”
谷妙妙朝温客行点点头,手腕一甩,雾气软塌塌地垂落在地上。
“这是它的原型?”温客行问。
甄如玉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他,要笑不笑似的。
“嗯,是冥界的小鬼。他们本没有幻化之能,恐怕是借了蝶族的能力。”甄如玉解释道,“蝶族派青薇潜伏在俊俊身边,但青薇没能杀了俊俊,被认作叛徒。后来得知蝎接留波也死了,我们意识到不对,就带着他们来人间看看。”
“身为鬼族,干涉人间轨迹,犯下杀人大罪,”谷妙妙戳了戳那团雾气,“你哪来的勇气,谁给你做的靠山?你凭什么觉得鬼王回来以后,不会第一个剁了你?”
那团雾气抖了抖,像翻衣服领子似的翻出一对眼球和嘴巴来。
“我骗他,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死;不骗,现在就得死。”
“谁让你来冒充周子舒的?真正的周子舒在哪?”甄如玉问。
雾气顿了顿。
谷妙妙威胁地一抽鞭子,烈火灼烧空气,连温客行都觉得热起来。
“你现在不说,现在就得死。”
雾气居然委屈地发出了类似抽泣的声音。
“他……他被关在四季山庄的暗室里,而且他……也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