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内。
“咳咳……”
又是一阵涨水结束，水位下降后，露出龚俊湿淋淋的长发和苍白的脸色。
他双手被锁链吊起，双脚够不到地面，整个人悬在空中，本就呼吸困难，潮水涌上来时，还要闭气以避免呛水溺死。几番下来，面色已经隐隐泛青。
铁门发出年久失修的、艰难的哀鸣声，龚俊掀起眼帘，冷冰冰地注视着来人。片刻，他却缓缓勾起嘴角，对来人微微一笑。
龚俊“你来了啊。”
来人一身兵士的服饰，个头矮小，目光阴损，头盔遮挡了他大部分面容，正低头盯着龚俊。
竟是这时候依然没有去除伪装。
“你很聪明。”他开口道，“你知道这是个局。”
龚俊咬着下唇浅笑，“我……当然，还没有笨到那种程度。”
他冷哼一声，金属制的盔甲在身上随着走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像是某种冰冷的大型机甲。
控制水流的按钮就在水牢附近的控制闸，他伸手拉住阀门，用力向下一按，水管内的水流汹涌而出，瞬息便漫到了龚俊口鼻处。
呼吸被制约太久，锁链随着手上的挣动开始摇晃，龚俊眼前景色随着水波渐渐模糊。
鼻腔内酸涩异常，心跳好似震到了眼珠，嗓子口漫上极热辣的痛楚，仿佛被一双手狠狠抓住喉咙口的软肉，指甲嵌进皮肉，然后从喉咙深处用力向外一抓……
“咳咳……咳咳咳咳！”
水流终于褪去，龚俊极狼狈地呛咳起来，背和手臂间的肌肉被拉扯得极痛，然而他控制不住地弓起背来，如同被悬在空中、抓住了触须的虾，痛苦地弯起身子。
那人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面无表情道。
“我猜，现在这样，你才能好好跟我说话。”
龚俊低着头呛咳，耳边轰鸣一片，压根听不见上面传下来的话。对方把水牢入口开得更大了一些，阴冷的风从脚底呼啸而上。
“从你当花魁开始，你就在想着吊我了，是么？”
那人轻巧的语气让龚俊有些不解。他仰头盯着门外的兵士，试图思索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做漏了手脚。
“别这样看着我，我们不是心照不宣吗？起码我以为是这样。”
他蹲在水牢口的边沿，脚尖一转，熟练地碾死了一只路过的蚂蚁。
脚后跟缓慢地转动，他托着腮，冰冷的头盔后面只露出一双浅灰色的眼眸，看着龚俊微微一弯。
“我送人去，你送东西来，我们两相抵消，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取走温客行身上的蛊，你们二人愿意白头偕老也好，愿意玩现在这生气冷战的戏码也好，都与我无关了啊。”
龚俊大笑起来。
“两相抵消？与你无关？”龚俊讥讽道，“你当我蠢啊，温客行的魂魄不也是你想要的一部分吗？他魂魄都没了，你让我跟个尸体长相厮守？”
龚俊啐了一声，“呸，屁的两相抵消，你脸可真大啊。”
那人面色一沉，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开了。他踮起脚尖，又一次猛地拉下了水闸。
在流水的轰鸣声中，他的声音倒是格外明亮清楚。他低着头，垂怜似的拨了拨地上蚂蚁的尸体，脚尖一甩，把它丢入了水牢中。
“你若是安心把东西交给我，我还可以放你一马。可惜你非要自不量力，横插一脚。”他冷淡道，“你当凤血和你融为一体，我就不敢把你的血放干吗？可笑，竟还以身饲虎，以为自己是孤胆英雄，其实不过是别人的阶下囚而已。”
龚俊抓紧了锁链，猛地向上一提，勉强露出口鼻，仰头嘲道。
龚俊“呵，那你怎么不动手？”
龚俊“是不是发现了，温客行身上你想要的煞气已经没有了？他的魂力现在也在我身上，你若是放干了我的血，就别想得到完整的人魂；你要是想用清气冲击，得到人魂，就不可能在我死之前拿到凤血。”
那人猛地攥紧拳头，眼神由冰冷的玩味转为愤怒和杀意。龚俊呛了两口水，虚弱道。
龚俊“你要是在这里杀了我，阴气这么重的地方，你想要的魂魄会变成什么样，就不用我说了吧？”
他在水牢边沿磕了磕鞋底，冷笑着道，“放心，真到那时候，我会用锁魂钉直接把你的魂魄钉死在体内，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得不到就毁掉，也不错，你说呢？”
他虽然这么说，手却已经伸到了水闸附近。龚俊眸光陡然聚起，大声喝道，“就是现在！”
水闸附近凭空闪现一只周身灰白色的海东青，一双利爪猛地抓上那人眼睛。然而对方身手矫捷，迅速闪开，只被鹰抓开了头盔，露出真容来。
龚俊脑内呼唤项乾：{你打标打好了没？}
遥【马上好马上好！再给我两分钟！】
遥一击不成，立时收翅俯冲，恶狠狠地咬上了那人的脸颊，硬生生撕下一块血肉来。龚俊猛地抓住腕上锁链，腹部用力，翻身凭借惯性晃到水牢边缘，脚尖勾住石壁凸起。
不闻剑从腰上自然解开，微微收起，随即像是弹簧一般陡然高冲，如一道离弦的箭，带着白光骤然冲向水牢口厮杀的一人一鹰！
那人猛地仰身避开一击，喘息着抹去眼边的血滴，手中白光大盛，一长棍状物旋转着与不闻剑狠狠撞击，竟将不闻剑击得向后一震，撞上石壁，彻底失去效力。
遥震惊之余恢复了真身，正要拔剑相迎，面前霎时烟雾四起，将他和水牢入口捂得严严实实。亟待他从水牢中召出水流，破开迷雾，对面只有一片空荡水渍，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龚俊：{怎么样？}
项乾：【打上标了，这人似乎……是个仙家？】
居然是仙。
遥变作鹰身，将解除了束缚的龚俊背了上去。收拾了不闻剑，二人迅速逃离了节度使府。
彦卿快马加鞭赶到卿玉楼时，却发现原本开着青楼的地方，已经换了一副模样。
他仰头望着那红砖飞檐的府邸，描金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书了“罗府”二字，门房紧闭，连一点声音也没透出来。
他正要上前拍门，便听见墙头一阵轻微的破瓦被踩踏的声音，而后一个漂亮的姑娘蒙着面纱，趴在墙边，朝他挥挥手。
艳鬼“过来这边。”
彦卿四下观察无人，悄然绕到侧街，翻墙进入。那位姑娘正在墙根等他，见他一人下来，又往他身后瞧。
旋即微微蹙了眉。
艳鬼“就你一人吗？”
彦卿微微一愣，“还有谁？”
女子奇道，“我收到的消息是，你是为了嫂子的病才去找龚大哥的。你嫂子呢，怎么不一并带过来？”
彦卿摇头道，“我嫂子怎么能轻易带出府？我来这儿是阿萧……啊，就是龚俊，他被我大哥当成邪祟关起来了！我见他给我留了这张字条，便来此处寻你们想办法救人。”
言语间，彦卿展开字条，正欲与女子前往找人帮忙，便听见身后一声鹰唳。他蓦然回头，便见一只硕大的海东青朝院中俯冲下来，落地瞬间白羽纷飞，竟幻化成龚俊的小厮来。
龚俊正被他抱在怀中，浑身湿透，不停地打着哆嗦。遥瞥他一眼就往房中赶，彦卿身旁的柳千巧也见怪不怪，只赶忙上前帮忙。
只有彦卿呆愣在墙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自己刚刚这是……见到了传说中的妖吗？
**
周子舒强行破开温客行的房门时，迎面便被那浓重的血腥味扑了个正着，满鼻子腥味挥之不去。低头看去，地上却很干净，屋内一片昏暗，见不到人在哪里。
周子舒“老温？”
周子舒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床上一丝褶皱也无，被子整齐地摞在床脚，还是前两日他见到的模样。
离开卧寝，周子舒向着左室偏房走去，掀开珠帘，才见一人披头散发，背对着他低着头不知鼓捣些什么。
周子舒松了口气，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老温，怎么不出来吃饭？”
他正要俯身去看温客行的脸，视线先被对方揽在手上的小盒子吸引，内里像是装了个红色花瓣。待他凑近看清后，整个人吓得撒手向后蹦了一米远，指着温客行说不出话来。
那竟是一条一揸长、黑底红纹的蛊虫！
周子舒“老温，你哪来的那玩意！”
温客行瞥他一眼，并不说话，只伸手慢慢引诱那蛊虫爬到他手指尖上去。蛊虫似是对他的味道很熟悉了，触角探了探，便亲昵地抱着他的手指尖蹭了蹭。
“师兄莫怕，这于你无害的。”他轻声说着，转过身来，朝周子舒安抚地一笑。
只是精神上的疲倦已经不允许他戴上面具，他眼底的乌青看得周子舒心惊肉跳——这人怕是好几天都撑着没睡觉。
温客行注意到他的眼神，伸手揉了揉眼睛，低声道，“我想起来了。”
周子舒心头一喜，“你全想起来了？”
温客行摇摇头，“有些部分……很模糊，非要仔细想，才能确认那真的是我的记忆。但是这足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我不敢睡，一旦进入睡眠，恐怕下一次醒来，就会比这次更严重。”他探出另一只手，诱着小虫往身上爬。“但是我不可能一直不睡觉……”
周子舒似乎有些明白了，“这蛊虫不是你取出来的，是你喂养的？为了……不伤害俊俊？”
“这是神医谷的东西，我一直带在身上，本来是子母蛊。”温客行解释道。
周子舒接话道，“另一只在俊俊身上？”
“是。”温客行坦然承认，“本来只是为了保护他，一旦他有危险，这只蛊虫吸了我的血，会立刻对我发出示警。我本来没打算把它种到身体里……”
周子舒见那蛊虫越爬越深，又听见温客行遮遮掩掩，大骇上前，“老温你别犯傻，赶紧把它拿出来！”
话音未落，温客行受了极大疼痛似的猛地弓起身子，手捂住胸口，咬住下唇咽下一声闷哼。片刻后，唇角流出一丝血线，颜色格外红艳纯净，似是悬在地府入口摇摇晃晃的一线天梯。
周子舒的手举在半空，愣了须臾，连忙上前拉过他的手腕就要把脉。
温客行轻轻一挣，掌根抹去唇角的血迹，白净的脸上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眼神疯狂狠戾，不似寻常。
“温客行，”周子舒颤抖道，“这蛊虫到底是做什么的？”
温客行趴在桌上，颧骨高高隆起，笑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痛和从容。
温客行“不过是……让我永远也不会再伤害他的东西。”
温客行终于撑不住了，眼皮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落入沉沉的黑暗中。
彻底落入昏睡前，他恍然间似乎见到龚俊站在他面前，笑意吟吟，将自己的手腕塞到了他的掌心。
我不想忘……
温客行拼命追逐着那越来越浅的身影，在心中怒吼着咆哮。
我不想忘……我不能忘！阿俊……阿俊！
挣扎着伸长的手臂无助地落下，漆黑如同墨点落入白纸，迅速侵蚀了他脑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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