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让朝旭把俊哥带走了？”
谷主殿的门坏了，房间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床上被褥整齐地铺开，脸盆旁放着一应洗漱用具，毛巾挂在横杆上，桌面摆着英雄大会前，温客行同他商量局势的草稿笔记。
顾湘扶着门框，打眼扫过去，四处都是龚俊生活的痕迹，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笑意盈盈地摸摸她的头，喊她小阿湘，怎么不去守着你哥？
但是现在，这里一片冷寂，龚俊已经走了。
“为什么……你们真信了那道士的话吗？”顾湘不解地冲周子舒发火，“什么俊哥是地府的小鬼，上来是要收主人的阴气……这种话你也信吗周絮！这就是那个道士瞎掰的他嘴里要是有好话怎么赚钱！”
“不是他一个人这样说。”
周子舒冷冷道，“是所有请来的道士都这么说。”
他和顾湘倚在门框的两侧，是收到千巧的报信，说龚俊不见了，才匆匆忙忙赶回来。
“而且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从我们身上赚到钱，只收了一个出门费而已。”
周子舒抱着剑，守在温客行和龚俊房门中间，一个翻身靠着墙滚回了温客行房门口：“何况朝旭只是先带他回去找遥，那是他自己的产业。他现在精神不稳定，对温客行敬而远之，让他们俩分开好好冷静冷静，也不是坏事。”
顾湘扶着门框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紫绳手链上的铃铛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嘤咛声，迎春花的气息随风散去，浅淡的味道让顾湘恍然间忽然抬起手臂猛地向前一探，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周子舒收剑回鞘，两手放在温客行房门上准备推开，顾湘突然开口喊他的名字。
“周絮。”
她探出的手掌心空空如也，空气从指缝间流逝，连鼻尖迎春花的味道都淡得闻不出来了。
她嗓音有些颤抖，轻飘飘的，不像那个肆意潇洒的小姑娘平时的样子。
“我感觉，我们好像正在走入一个圈套。”
“并且正踩在那个精心设计的诱饵上。”
风停了，铃铛安静下来，只有铜芯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只是无人可以听见了。
**
龚俊趴在马车窗户的边沿，布帘被他掀开一角，岳阳城热闹的街景映入眼帘。
停了半刻，马车缓缓启动，眼前的景象迅速后撤，一栋门庭若市的酒楼装饰着精巧飞檐，从龚俊眼前一闪而过。
他伸手挥开了布帘，仰头望去，酒楼上挂着“兴业”二字，凸出的飞檐上挂着风铃，墙体刷了大红的漆，加以金粉镶边，简洁大方，很有格调。
正出神时，马车朝右一转，驶入一条小道。又停了须臾，向右转入宽阔后院，停在正中央。
“主子，”朝旭掀开帘子，伸手扶他。“我们到了。”
兴业酒楼也有龚俊的房间，遥很快出来接手了朝旭的工作，青薇也从卿玉楼离开，回到了龚俊的身边。
“鬼主的画像？”龚俊皱着眉翻阅手里几张明显是从墙上撕下来的大张画像。“这是谁做的？”
“丐帮黄鹤推波助澜，但是最初到底是谁开始在江湖上流传，源头一直查不到。”
遥立在一边，一脸为难：“我们已经尽可能把能撕的都撕了，但是流言这玩意……”
“除非有更匹配他们利益、更劲爆的消息出来，否则这次传播是不会停的。”龚俊无意识地摩挲手中的纸，发出磨牙似的声音，接过了遥的话头。“凤血的事情呢？”
遥长长地叹了口气，“自从这件事情被当做江湖逸闻大肆宣传，光岳阳城内斗已有大小数十战。可笑从未有人见过凤血的真面目，却能被传得有模有样。”
青薇给龚俊倒了杯茶，轻轻放在他身侧的小茶几上。龚俊轻声道了谢，指尖窝在茶杯两侧取暖，静静地低头思索。
“更可笑的是，经历这数场内乱后，人们对凤血的信任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几乎没有人怀疑凤血的功效。”遥淡淡道，“现在连琉璃甲都要给凤血让位，很少能听见武库的消息了。”
没了温客行的仇恨支撑，武库宣传的力道也大大减弱，原本对琉璃甲持有怀疑态度的人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反而把此物的风头压了下去。
龚俊的指尖顿了顿，又一下一下敲上茶杯的杯壁。
指甲和陶瓷相碰，极有节奏感的声音仿佛催命的时钟在滴答作响。
“现在鬼主的画像发布出去，已经有不少人认为温客行就是鬼谷谷主了。”
遥接着禀告，语气有些急促：“温客行刚刚声称自己是神医谷后人，不少人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杀一个有叶白衣撑腰的鬼主，但是为了武库钥匙，以江湖正派的名义上门拜访探他口风，这事还是容易的。”
“所以温客行现在，到底出什么事了？”
气氛骤然僵硬了一下，朝旭低着头不说话，龚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遥和青薇对视了一眼，担心地问道，“主子？……你，要不先休息一下？……”
龚俊还在轻叩茶杯，眼帘低垂，看不清神色。他眼前悠长细致的花纹开始扭曲，涣散的眼神对不上焦，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脖颈在微微作痛。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他总是会有这样的反应。心脏像被人攥住了，一紧一紧的，呼吸的气道好像塞了一团一团的棉絮，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狠狠闭上眼，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轻声吩咐道。
“去把这件事情透露给韩英，传信给周子舒，让他们不要带温客行离开鬼谷，最好给他易容一下，不要对外披露他的位置。”
朝旭低声应和，抬腿要走。正要跨出门槛，龚俊忽然出声唤住了他。
“还有……”
朝旭转过头来看他。
龚俊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茫然：“如果温客行醒了，让他们告知我一声吧。”
门被朝旭轻轻带上，遥和青薇行礼后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龚俊叩敲杯壁，茶水中掀起一圈圈的涟漪，茶叶沉在杯底，不可撼动似的。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龚俊自言自语地盯着茶杯底部。那掩在茶水之后的叶片立在杯底，如同根根插入大地的长枪，矗立不倒。
“怎么忽然有这么多人要拜访四季山庄？”
周子舒展开信件时，脸上神色冷淡，心中却有巨震。四季山庄早已隐姓埋名，秦怀章回去做的也只是重建情报链，并没有立刻要四季山庄威名天下的计划。
毕竟温客行还是鬼主，周子舒又是前天窗首领，两个人的身份都说不上光彩。此事不解决，四季山庄难以取信于江湖人。
而秦怀章不在意四季山庄是否威名赫赫，周子舒自然也放下了少许执念，因此四季山庄一直低调行事，很少有人知道秦庄主已经回归四季山庄了。
“师父在四季山庄，恐怕是不便招待外客的。然而来往者众多，师父的情报工作也被耽搁了，才会特意发信让我去当个门面挡一挡吧。”
周子舒摩挲着手上的纸卷，暗自揣测。
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多访客呢？
这段时间，若说有什么变故，江湖上恐怕就只有……
周子舒慢慢将视线转向床上依旧在昏迷的温客行，他眼下的乌青已经渐渐淡去，沉睡中的面颊甚至浮上来淡淡的红晕，躺下来只有薄薄一片，像朵夏日的雪花。
只有神医谷后人横空出世，并向赵敬报仇这件事了吧。
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来找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温客行这个神医谷后人。只不过温客行在英雄大会上惊鸿一现，并未留下任何可供联系的地址，因此他们扑了个空，只能来四季山庄碰碰运气。
“带老温回……四季山庄吗？”
周子舒轻声嘟囔着，从窗边踱步到温客行床头，低头仔细打量他的睡颜。
“好像，也是该带师弟回归师门了。”
周子舒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不久，一只拴着黑色布条的信鸽载着一身灰尘，落在了温客行房间的窗台上。
它在窗外跳了跳，窗内一片漆黑，寻不到当初那个心软的饲喂人。
**
温客行醒来时，正值他们初到四季山庄。
他迷迷糊糊间向窗外望去，满院嫣红桃花轻盈起舞，花瓣在空中打着旋落下，衬以绿叶清溪，格外心旷神怡。
鬼谷可没有这样清朗的景象。
他踩了木屐，简单披上斗篷推开门，正好遇上周子舒顺着走廊朝他房间走来。听见房门开合的吱呀声，周子舒惊讶地一抬头，欣喜道。
周子舒“老温！你终于醒了？”
温客行挑眉道，“终于？我睡了很久？”
周子舒招呼他到房里坐下，转身合上房门，答道，“有段时日了……我们回来四季山庄，一路上四五天你都睡着。”
“四季山庄？我们回四季山庄了？”温客行惊讶道，“阿絮，你之前不是一直都近乡情怯，不肯回来吗？”
听到温客行的称呼，周子舒微微皱眉，试探性地问道。
周子舒“老温，你……你和俊俊之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把他伤成那个样子？”
温客行看着他的神色不变，眼中渐渐有疑惑浮上来。周子舒的心在一片寂静中越来越沉，他的眼皮跳得厉害，隐隐觉得温客行的回答，绝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温客行眼帘微掀，恍惚中，痛苦的感觉一瞬间涌上来，又瞬间消散。
他懵懵然地开口道。
温客行“俊俊……是谁？”
名字从口中溢出的瞬间，温客行的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大脑里飞闪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来，狠狠砸在他的头顶。
“我叫龚俊！我是为你而来的。”
“不知道温谷主肯不肯收留我？”
画面里笑意吟吟的青年人向他伸出邀请的手，面上的神色刹那间又被惊恐和痛苦取代。
“为什么，这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
“温客行，我好疼，我好疼啊……”
温客行仿佛漂浮在纯白的空间之中，周身失却挣扎的能力，过载的信息蜂拥而至。他努力摆动右臂，想要抓住那人的手，却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向后退了半步，仿佛坠落似的在云雾中迅速远去。
“让我去吧，阿温。我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来一次了。”
“龚俊！你在哪儿！回答我！”
“我……我想我爹娘了。阿温，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八年零七个月又二十四天。阿俊，温客行一直偷偷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走啊阿温，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蹭我一顿可不容易，你可抓紧机会了。”
“阿俊这么大方，那……我要吃桂花糕！还有这里这里，新鲜的西瓜，蝴蝶酥……”
温客行在差点错失的记忆中缓缓微笑起来，望向龚俊的眼神重又复归当初的宠溺和爱慕。他轻轻动了动手指，试图去抚摸画上人笑起来微嘟的卧蚕。
忽然，雾气四起，一道尖刺横空劈开，温情的瞬间被斩得粉碎。温客行再抬头看时，龚俊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双眼颓败将闭，身下漾开一滩厚重的血。
“不，”温客行拼命挣扎着想要向他跑去，“这是怎么了……阿俊，龚俊！”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
这是初见不久就为了自己和张成岭动用不闻，又吃醋硬撑回船上，导致气血两空，内力滞涩而晕倒在船上的龚俊。
“对不起，阿温。我……我太没用了。”
这是因为目睹了宋怀仁的死而心生愧疚，世界观被硬生生撕扯开后又以粗暴的方式重新拼好，以至于内心震荡的龚俊。
“阿温……会好的……明天早上……草药……”
这是受了风寒还在为自己解孟婆汤，黎明后就爬起来摘草药的龚俊。
“你去哪我就去哪……除了你在的地方，我哪也不去。”
为了救张成岭，小庙里受尽折磨的龚俊。
“我不过是……我也是有私心。”
被蛊间接质问情感的龚俊。
“把剑收起来吧……还有，针袋……”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你怎么了？阿温，高崇他……”
“求你。”
“谷主。”
画面定格在他昏迷前，龚俊倒在血泊中，望向他的眼神溢满了悲哀和痛楚，周身都是青紫的咬痕和掐痕，大腿根部还在止不住地痉挛。温客行伸出的手刚刚碰到他眼上微卷的睫毛，就看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彻底坠落，被泥土掩埋殆尽。
可他手上明明就有武器啊，温客行的手臂止不住抖动，眼眶酸涩难名，喉咙口好像有什么吼叫要破土而出，又被他自虐般的压下去。
只要龚俊想，甚至不用他动手，只要他产生了一丝一毫想要伤害温客行的心理，被锁在温客行掌下的空痕就会自动出鞘，将他的手掌扎个对穿。
那深藏在悲哀和痛苦的深海底部的情绪，依旧是爱吗？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到了这种地步，还能爱一个多疑又暴力，幼稚又冲动的人呢……
周子舒只见温客行面色一白，身体歪斜着撞上木桌，手掌抓住桌边稳定身体，拼命按着脑袋，很痛苦的样子。他慌忙就要上前搀扶，却见温客行脚下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手掌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推，桌上的茶杯滚下来“啪嗒”碎了一地。
“你看，和你在一起，龚俊就一直在受伤……”
仿佛有个声音在他大脑里，带着些许蛊惑，诱导他走向某个既定的方向。
龚俊流血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回播放，速度越来越快，温客行痛苦之余，眸色也越来越空洞。
“这还只是你看到的，你想看看他替你下地府取凤血的时候受的伤吗？”
“温客行，你看看，谁靠近你，谁就倒霉。你就是个灾星，你忘了上辈子你身边所有人的下场了吗？”
“你若是执迷不悟，龚俊也一样会被你害死，死在你面前。”
“被我害死……”温客行喃喃重复道。
“你会害死他的，温客行。”
“你会害死他。”
“我会害死他……”
“你会害死他。”
“我……不，我不会，我不会！”
温客行终于从喉咙口爆发出一声怒吼，骤然从迷障中清醒过来。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地板上泼洒了一地的茶水，和碎成几瓣的茶杯，一双脚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最终停在他面前。
“老温，”周子舒担心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怎么样了？”
温客行没说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起方才他看到龚俊在地府，拼命用手掌扣住石块固定身体，一点点向上攀岩，努力为了他的不痛苦而挣扎的模样。
怪不得那天，他想牵龚俊的手，却觉得他好像很痛，但翻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伤口……
温客行跪坐在地上，忽然伸长手臂，五指张开，狠狠抓了一块锋利的碎片在掌心。
“老温！”周子舒惊呼一声，皱着眉就要把他手掌掰开，“你发什么疯，快松手……”
“发疯吗……我也这么觉得。”温客行轻声说，盯着自己攥紧的拳，血流如同一条蜿蜒的蛇，在指缝里探头穿行。“可他从来不会这样说我……”
喷薄而出的日光下，龚俊从身后拥抱他，微带凉意的脸颊与他紧紧相抵，鼻尖留存着一片最美的朝霞。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阿温，我一直在。”
可我都做了什么啊……
温客行还在将手掌收紧，仿佛痛到极致，泪就能不落下来。
“师兄。”
周子舒想要掰开他五指的动作顿了一下，听见他这个称呼，心里才像是一颗石头落了地。
他拍拍温客行的肩膀，“什么事？”
“阿俊他……”温客行低着头，声音有些苍凉。“现在在哪？”
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休息，离魂症怎么样了……
“他回岳阳的据点了。”周子舒叹了口气。“抱歉老温，但是你之前昏迷就跟俊俊有关。我建议你们现在最好别见，等这事有解决办法再说。”
温客行蹙着眉，眉眼聚合起凌厉的气场，沉沉道。
温客行“究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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