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事情就是这样。”
周子舒将来龙去脉同温客行转述一遍。
鬼谷后山处人迹罕至，寒风凛冽。他们相对而立，眉目间皆是肃然。
“这新任天窗首领，似乎比之前聪明许多。”温客行奇道，“当初护送成岭回岳阳派，此人有勇无谋，贪图小利，很是好骗。怎么如今环环成套，竟也有谋篇布局之能。”
周子舒颔首，“恐怕背后不止是他。遥不是说了吗，对方必然也有妖，我推测这妖应该不是毒蝎的，而是晋王找来的。”
他从胸口处抽出一张纸卷，展开时，一张清丽妖艳的女子面孔缓缓显露出来，正诡异地冲他们笑。
“咦，”温客行撇了撇嘴，“什么妖邪玩意？同样是妖，遥看起来比她正常多了。”
周子舒倒是没觉得特别诡异，说道，“这是韩英偷看到的，她凭空出现在晋王和段鹏举商议的外室内，又凭空消失。”
“可如今将你推至鬼谷，又有何用意？”温客行摸着下巴思索，“你来鬼谷，我岂非如虎添翼，他们能有这么好心？”
“一路上段鹏举都在尽力将我往你身边推，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莫名撮合你我。”周子舒想起过往种种“任务”就头大，揉着太阳穴，分出一只眼睛调笑温客行道。“该不是鬼主的喜好天下皆知，他们这是逼我来和亲了？”
温客行开玩笑地推了周子舒一把，脸上也绷不住笑开了，“我看师兄正人君子得很，献身讨好的事情是断然不肯做的，他们怎么也不挑个知情知趣的来和亲，非挑了你？”
周子舒眉头一竖，“说不定就看准了你这一点，准备给你换换口味呢。而且……”
他渐渐收了笑意，背手望向嶙峋山间，“恐怕是被他们查到了你我的关系。”
“就算是查到了，你我在一起，对他们又有何好处？”温客行不解，“鬼谷谷主和前天窗首领联手，他们且当个下酒菜都不够格，为何非要往枪口上撞？”
周子舒一时无言，抿嘴半晌摇了摇头。
周子舒“此事确实奇怪，他们所思之事，恐怕不能以常理推断。毕竟对方也不全是人，妖所能见的比普通人要远。”
周子舒将纸卷拍到温客行胸前，就准备离开。正要走时，天边泄出半顷天光，日头蓬勃而出，镀金似的亮堂了大半个后山。
周子舒骤然顿住了脚步，拧着眉侧身仔细打量温客行。
温客行眨了眨眼，后仰着避开他注视的目光，道，“怎么了？”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周子舒严肃道，“一点血色都没有，刚刚拍你一下你都要站不住了。”
温客行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没觉得啊。可能这几天睡得晚了，累了吧。”
周子舒总觉得怪异。温客行虽然平时也白，并不见他刻意保养，熬夜也是常有的事，却从未见他有如此病态苍白的脸色。
他的皮肤像一层压得很实的、纯白的布一样，一点血色都透不出来，甚至隐隐泛青。嘴唇稍好一些，但也是粉白色的，颧骨高高隆起，竟是瘦得有些脱形。
“俊俊也没说什么吗？”周子舒试探性地问道。
温客行答：“阿俊受了伤，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睡着。我无病无灾的，也没叫他诊脉。”
见周子舒蹙紧了眉，仍是要忧心训导的模样，温客行干脆上手推着他走了。
温客行“哎呀没事啦师兄，待事情结束，我大睡上几天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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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俊腿好得差不多时，几人收拾行囊，又从鬼谷转移了出去，挤在了张成岭下榻的客房里。
“为什么不能再开一间？”叶白衣被这群人吵个没完。“温客行！你都鬼谷谷主了，你就差这点钱吗？”
“我的钱都在阿俊那。”温客行无辜回头，“老怪物，你还是剑仙呢，你怎么不多开一间？”
叶白衣“要钱没有，老子只有长明山上的雪，你要不要？冻不死你。”
叶白衣翻了个白眼，转脸去嚎龚俊，“小笨蛋，挤在这晚上怎么睡啊？多开一间吧……”
龚俊“好了好了，这不是店家现在没房吗，我们挤一挤，下午就有房了……”
清晨的客栈里漂浮着一股木头的板直的气味，张成岭就着这股气味啃下热乎乎的烤饼。周子舒翻看着各种资料，时不时担忧地抬头瞟温客行一眼。
温客行坐在龚俊身边，床被他压下去一个窝。龚俊抱着秦怀章送来的鸽子，指尖抚弄它的额头，偏头去看温客行手里的信笺。
温客行“赵敬居然被放出来了。”
“毒蝎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龚俊逗着鸽子，“不然恐怕也不会向你递出橄榄枝了。”
温客行的眼神不自然地从纸条上飘忽开，过了片刻才应和了一声。
龚俊抚弄的手微微一顿，掌下的小鸽子感到按摩服务突然到期，不乐意地“咕咕”两声，去蹭他的指腹。
叫声将出神的龚俊又拉了回来，嘴角微微一扯，又继续任劳任怨地给小鸽子做按摩。
“所以我们又要往这个方向去了吗？”龚俊见秦怀章用红墨圈了一个地址出来。“他们倒是学聪明了，不往鬼谷闯了。”
“是。赵敬颇有些手腕，竟能迅速扭转局势。五湖盟只剩他一人，还网罗了如此多江湖大派替他站台。”温客行轻蔑一笑，指尖在纸条上敲了几下，似是某种心怀恶意的叩门声。“正好，这些人可千万都别跑了，且好好看着。“
“伯父伯母什么时候回来呢？”龚俊问。
温客行闻言，显出些许失落来。
温客行“他们不来了。娘说，若是让他们见到活着的甄如玉、谷妙妙，他们所做的罪孽便会在自己心中自行降级。‘反正你们都还活得好好的’——肯定有不少人会这样想。”
温客行“何况他们确乎死过一次，世上早已没了甄如玉，不必帮他们做减轻愧疚这种事情。”
龚俊愣怔片刻。
龚俊“也对。他们不上台，那也不在旁观看了吗？”
“不了。”温客行朝他一笑，眼里浮起某种脆弱的无奈。“他们怕……我不敢尽力发挥。”
有爹娘在，温客行的复仇且会束手束脚。
龚俊默默点头。
温客行拿炭笔画了几个字，又将纸卷塞回竹筒，龚俊抱起鸽子，放好竹筒，便放它远去了。
温客行轻轻覆上龚俊的手，“就快结束了。”
感到手背上覆着的温热，龚俊微微一怔，指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是啊。”他轻轻一笑，手有些不自然地退了两寸，又掩饰般的放在腿上揉搓。
就快结束了，结束了之后……他还能在这个地方待多久？
温客行眼皮猛地一跳。
他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强烈的不安撞击了一下胸膛，又猛地归于平静。
赵敬选做开英雄大会的地方远山横黛，近水秋波。
只是武林人士聚集的地方，连草叶都染上阴谋和血腥的色泽，在风中发出嘲讽似的嗡鸣。
“真是自己送菜来了。”龚俊托着腮，指指点点道，“好蠢啊，他没发现毒蝎的态度变了吗？”
“关在地牢里这么久，他大约也是着急了。”周子舒冷笑道，“打扮得比以前还骚包。”
龚俊“扑哧”一声笑出来。从前他决计想不到，有一天会从周子舒嘴里听到“骚包”这个词。
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待久了，他偶尔也会蹦一两个现代词汇出来，表情又十分正经，反差感每每能让龚俊忍俊不禁。
温客行一身白衣，手握周子舒的白衣剑，隐在阴影中。似是听到这边有爱人的笑声，他仰起头，悄悄朝龚俊眨了眨眼。
龚俊朝他鼓励地笑了笑，又挥了挥手，大张着嘴，做出“加油”的口型。
“好像看自己孩子演舞台剧。”龚俊放下手，感慨道。
龚俊“阿温，别紧张，干他们！”
周子舒抱着胳膊，眉眼间尽是欣慰。似有所感的，他略一歪头，侧身向左后方望去。
一簇小山头中，两个身影站在半山腰处，正朝他们望来。云雾环绕，似是飘然仙人，若隐若现，朝周子舒微微颔首，又隐身于层层雾气中。
周子舒一愣，而后又勾起了唇角。
#周子舒“老温。”
他转头望向台下意气风发的青年人，白衣长剑，恍然间是那神医谷小医仙的模样。右边叶白衣正唠叨着把容炫的骨灰坛子塞到龚俊怀里，嘱咐一脸不情愿的小孩好好抱着，千万别洒了。
#周子舒“神医谷，到齐了。”
有了叶白衣站台，又有龚俊顶了鬼谷谷主的包，几乎没有人敢质疑温客行的身份。
张成岭拿着朝旭交给他的信笺指责赵敬与毒蝎合谋，为了一己私利，灭了镜湖剑派，追杀泰山派掌门。泰山派仅剩的小弟子在顾湘的带领下赶到此地，指证毒蝎中人紧追不舍，对他追杀不停。
顾湘“不要提鬼谷救了你的事。”
小弟子高举手中长剑，在台上义愤填膺，思绪却不自觉飘到来的路上，顾湘的嘱托。
“为什么？”他心中有愤懑，有不解。“借此事将鬼谷做的好事宣扬出去，不好吗？”
顾湘登时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傻啊，你这样说，他们都会觉得，你是和鬼谷同流合污，才会替我们说话的。这样你指责毒蝎的话，就显得很不可信了。”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啊。”他捂着脑门，很不服气。“明明鬼谷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坏，掌门要我们保护龚先生，结果我反倒一直被你们保护……鬼谷也是有好人的，为什么要承担莫须有的骂名呢？”
顾湘撇了撇嘴，难得摆出一个姐姐的模样叹了口气。
顾湘“因为我们只是想帮主人和主人的父母洗清冤屈、报仇雪恨，并不是想替鬼谷洗白什么。”
顾湘用了龚俊教她的词，原番说给小弟子听。
顾湘“鬼谷做了很多坏事，人们很难相信鬼谷里会有好人。要让主人能够报仇，给主人的父母一个清白，就不能让他们和鬼谷扯上关联。强行洗白鬼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顾湘“俊哥这次替主人做了假死的局，就是想让他能抛开一切偏见的影响，彻底地把赵敬打趴下。”
她拍了拍小弟子的肩膀。
顾湘“明白了吗？如果你真想报答主人和俊哥，就别说多余的事情了。”
凛风掠过他的双颊，将少年的脸蛋拍得通红。他站在台子下方，仰头看着台上举剑直指赵敬的温客行，青年人眼中翻滚着莫名的情绪，赵敬发冠已落，长袍上血迹斑斑，看起来十分狼狈。
他掠过温客行的肩膀，见到他身后青山。龚俊就坐在那，抱着个坛子，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觉得他大约也是高兴的。
“你是温先生养大的，那龚先生也是吗？”他问顾湘。
“怎么可能？”顾湘被他的想法逗乐了，大笑不停。
“他们俩哈哈哈哈……他们俩一样大啊！天哪，我主人看起来大这么多吗？没有吧哈哈哈哈哈……”
她边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边搭上小弟子的肩膀，“哎这话你可千万别在我主人面前说……他真的会生气的哈哈哈哈……”
小弟子被她笑得脸都红了，但还是板着脸认真提出自己的疑问。
“既然不是养大的，又不是他的亲人，那为什么能为温先生做到这个地步呢？”
顾湘的笑声顿了一下，愣了愣，抿着嘴思考半晌，说，“大约是我和曹大哥的关系吧。”
“因为是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所以希望他好。”
她认真道，“而且俊哥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和曹大哥一样，是个大善人。”
她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小弟子的脑袋，“小朋友，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剑鞘，你就懂了。”
“剑鞘？”小弟子拎起自己的剑晃了晃，“我……有剑鞘啊？”
顾湘又是一阵笑声不迭，这回却怎么也不肯跟小弟子解释了。
“剑鞘啊……”
小弟子认真地盯着温客行的背影，他当然知道顾湘说的剑鞘，不是他手中的那把。
“希望你的剑，不会伤到你的剑鞘吧。”小弟子心中莫名惶然，喃喃道。
“那真的是个很宝贵的剑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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