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树林葳蕤，缀着几处白花，横空劈下一块锋利巨石。
生魂止步。
温客行牵着他的马，站在石头前仰着头看。
“生魂止步”四个字用朱砂绘的，大约是渗了很多人的血，洇得黑下去。
鬼谷从来不差人血，朱砂埋在下面，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越靠近鬼谷，那马儿越弥弥不安，焦躁地打着响鼻。
到底不是生在鬼谷的，温客行解下鞍笼，拍拍它的脖子，放它跑回山林去了。
鬼谷剩余的人不多。开心鬼、急色鬼在江湖上玩得快活，谷里只有后来回去镇守的食尸鬼并黑白无常。
他摇着扇子，逛街似的绕进后山边的窄路，一步一步绕开了机关，就这么闲庭信步地走进去。
谷主大殿空置，唯有角落一盆枯死的植物，犹自衰败着。
温客行没换红衣，一身黑袍将这里压得更加死气沉沉，食尸鬼站在门口踌躇半刻，才小心翼翼地探进来。
“谷主。”
温客行擦扇的手不停，“毒蝎送信来了吗？”
“送了。”食尸鬼呈上信件，“那帮蝎子就藏在附近的镇甸，人数大概在五十左右，毒菩萨带他们来的。”
温客行放下擦扇的布，撕开信封，“毒菩萨？蝎王本人没来？”
食尸鬼：“还没有。”
赵敬不在，毒蝎没了光明正大出现的理由，若是趁自己和高崇双双离开岳阳而将赵敬救出，蝎王不来，也是合理。
温客行一目十行读完，将纸的一角移到烛火上燃起。火光逐渐席卷了整张纸，蜷缩成散落的黑灰。
“高崇呢？”温客行问。“他到哪儿了？”
“高崇和那一群正道狗走走停停，还离得远着呢！”食尸鬼挥挥手，不屑道，“俺瞧就这帮废物还想剿灭鬼谷？赶个路能赶成这样。”
温客行没接他的话，晃了晃扇子让他走人。
巨大的罗汉像嵌在山里，在没有光亮的头顶，潜伏黑暗，似是伺机而动。
毒蝎基地。
绿色的帘幕渗出阴森的光，蝎王靠坐在椅子上，银色泛白的狗头椅像是骨头雕的，寒气森森。
秦松背着琵琶，正在向他汇报。
“剑仙带着张成岭一直在岳阳派盘桓，我们没有机会出手。”
他的面相很苦，看起来像个巨大的囧字，此时面色青黑，更是苦涩不堪。“主上被关在岳阳派的地牢里，入口被严加看守，很难接近。”
蝎王轻点桌面，“那些小兵小虾，你也解决不了吗？”
秦松恭敬低头道，“属下无能。剑仙耳力非凡，内功造化深不可测，属下不敢擅动。”
“这样就好。”蝎王忽然轻轻笑起来，眼底泄出几丝邪气，“继续给他们找麻烦。不用想着把他救出来，只要把叶白衣给我拖在这就好。”
秦松有些懵然地抬头，对上蝎王眼神的瞬间立刻压下心中疑虑，迅速行礼道，“是。”
“让蒋老怪带着剩下的人出发，和毒菩萨交换。”蝎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
蝎揭留波“该去给高崇送礼了。”
**
门内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物落地的响动，紧接着是一阵咕噜咕噜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短暂的滚动声中，“嘭”，像是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撞到了地上。
顾湘慌忙推开门时，屋内还是一片昏暗，迎面吹来一阵冷风。
她不由皱起眼睛，伸出手掌挡了一下。
遮住眼睛的瞬间，她忽然想起，这屋子里原是点着醉生梦死的。
点着香，哪来的风？
手搭上了腰间的长鞭，她跨过门槛小心地戒备着，层层裙摆无声滑落又折叠。
忽的，冰凉的触感攀上手腕，她下意识扭腕旋身，长鞭带着劲风，鞭梢灌了内力，如同嵌了钢铁，硬生生向对方劈去。
门框被扇得直撞上墙，复又重重地弹回来，发出凄惨的呻吟，顾湘竟是什么也没有打到。
正疑惑间，腕上衣袖被向下拽了一下。顾湘低头一看，才见搭在自己腕上的是几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只是冰得刺骨，手上戴着指套，隐约能看见手背上银亮的寒芒。
一袭白衣跪坐在地上，龚俊仰头露出一副带着笑意的面容，唇瓣没有半分血色，眼底多了些顾湘看不懂的东西。
顾湘愣愣地叫。“俊哥……”
他是怎么从醉生梦死里醒过来的？
在床上躺了三天的人腰膝酸软，龚俊索性跪坐在地上恢复体力。
他没披外衣，看起来单薄得很，顾湘却觉得仿佛有一种气场在他身上堆叠，积攒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压迫，让她甚至有点想要迈开腿跑路。
但作为婢女的良好的职业道德让她还是选择站在了原地，吞了口口水，试探性地问。
顾湘“俊哥，你醒了啊……要不，我给你倒点水喝？”
龚俊已经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地上，但扣着她腕的那只手还没松开。
手上的力不重，但顾湘知道他手上有伤，不敢擅动，只得任他制着。
他就着这个姿势，琥珀色的瞳仁里透出一段清澈脆弱的苍穹，低声说，“他去哪儿了？”
顾湘的心猛地跳起来，咚咚直撞耳膜。
来了，她想。
“俊哥你说我主人啊？”顾湘咧开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来，“他爹娘联系他了，让他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别担心呀。哎呀别坐地上了，地上多冷啊，我扶你起来……”
龚俊没说话，顺着她胳膊给的劲站起来。
顾湘正要扶他回床上，后脖颈忽然感到一点冰凉，四周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几乎是瞬间，她的小刀已在掌心画了个圆。
然而没等她出手，脖颈上的力已经迫近了，那物清晰地横在她动脉上，刀刃下是汹涌澎湃的血管。
仿佛寒霜封了全身，顾湘握紧小刀，却不敢再动一步。
龚俊微渗冷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龚俊“去见父母，需要给我点醉生梦死？怎么，是伯父伯母要锅炖鸳鸯，还是温客行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轻笑一声，悄无声息出鞘的利爪接连抚上顾湘的后颈，几乎让她大气不敢出一口。
这种气势，像极了温客行。
龚俊打量着她的神色。
龚俊“他回鬼谷了？”
顾湘屏着气点点头。
龚俊微微眯起眼睛，又问，“高崇还在岳阳吗？”
顾湘愣了愣，才想起什么似的，震惊地侧脸望着他，奋力摇了摇头。
龚俊定定看了她半晌，他们两人都在屋里。昏暗下，龚俊的眼珠子黑漆漆的，眉头压得严峻，像是在考量什么。
他终于开口，给了顾湘两条路。
龚俊“我要去找他。要么，你放我走，我带你到遥那里；要么，我打晕你。”
龚俊“怎么样，你选哪条？”
遥的酒楼今天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他瞪大眼睛对马背上两个裹了斗篷其他啥都没带的两人行了注目礼表示震惊，手上还迅速拉过龚俊让他们进到后院阴影处，仔细确认了后面没有尾巴，才放心地锁上门，叉着腰，继续对两人行注目礼。
顾湘先忍不住了，“这么看着我们干嘛呀，主人答应了我可以到你这儿来的。”
遥挤了挤眉头，向龚俊那边挑了挑，眼神瞟了几下。
没瞒住？
顾湘背在后面的手摆成了风车，嘴角撇下来，抿得像个歪斜的桥。
……这不显然没成呢么。
遥清了清嗓子，凑上去问，“主子，你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龚俊正把黑色的斗篷解下来，闻言讶道，“你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遥欲哭无泪。
我知道，我这不是象征性地拦一下么。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主子，我知道你要去找温谷主。可是鬼谷山高路远，你又迟了三天，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说不定温谷主那边已经一切结束，往回赶了呢。你再去，两个人错开了，怎么弄？”
顾湘连连点头，这个理由想得好。
遥接着道，“不如就留在岳阳等待消息，温谷主武艺奇绝，谋算过人，不会有事的。”
“谋算？什么谋算？”龚俊瞪了他一眼，自顾往后院角落的方向走去，“他就是又想玩假死洗白那套！我还能不知道他？高崇走得那么慢，一半走到了没？”
龚俊“把路上的东西帮我备齐，我马上出发去找他。你留在岳阳，能把叶白衣拖多久就拖多久，别的不用你操心。”
遥眼见他走向马厩的方向，匆匆上前几步。
遥“主子，你的手……”
龚俊已经拽住了缰绳，将他惯用的白色马驹牵了出来，闻言偏头瞥了他一眼，缰绳在小臂上绕了几圈。
“天不可信。”他轻轻抚摸着鬃毛，额头同它相抵。
马驹认出了主人，温顺地低头，轻轻拱了他一下。
龚俊“温客行，我只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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