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醒的比遥料想的早一些，但是还是痴痴傻傻的，熟悉的人走马灯一样让他认了一轮，大半都没认出来。
叶白衣还把张成岭也拎过来给他认了一遍，龚俊竟也有些反应，笑着叫“弟弟”。温客行立在一旁，握着张成岭的肩膀紧了紧，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晌。
“这是按什么逻辑忘的？”叶白衣气急败坏，“老子和他不说天天见，总比这小子见得多吧！怎么认得出他，不认得我？”
温客行还在思索，闻言微带了些得意的意味，挑着眉觑他，“最认的还是我。”
叶白衣挥挥衣袖，揪着张成岭的后衣领走了。
其实原因温客行已猜到了，只是不能对叶白衣说。
他想起龚俊曾和他说，张成岭与原本世界中的扮演者长得很像，他习惯管他叫弟弟。
周子舒的样貌完全不同，叶白衣也是同理，龚俊大约是把近期的记忆忘了个七七八八，这些新认的长相都不记得了。何况他神志尚未完全恢复，只能靠长期记忆认人，恐怕是更加混乱。
他想得出神，定定地站了半晌，衣角被轻轻地拽了两下，才顺着方向望过去，见到一双怯生生的狗狗眼。龚俊小心地揪着他的衣角，仰着头看他。
天色明亮，窗外的槐树摇曳着投下丛丛阴影，阳光碎了，撒下点点烁金。
龚俊没束发，披风拥在颊侧，软毛蹭着苍白的脸。拽着他的手指还不太使得上劲，也是苍白的，整个人如同没有血色的精致人偶，一推就碎了。
温客行的声音都放轻了，像是怕能把人震碎似的。他先握住那只手，躬下身来，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字正腔圆。
温客行“怎么了？”
“对不起……”龚俊好像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给那个大白银耳带来了些意料之外的麻烦，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乖乖低头，“我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其实他现在就是个孩子，温客行想。
遥在他醒来后查看过他的状态，说魂魄恢复了小半，能支持运转的大脑部分只能满足一个十岁孩子的理解力。
但这已经是超乎预期的结果了，毕竟龚俊的精神和身体创伤都没有完全恢复，却能在两天内自愈到这种程度。
“他很努力了。不愧是主人，真是很顽强呢。”遥同温客行这样说。他终于能松了一口气，笑着弯下腰往龚俊嘴里塞了一块甘草糖，给这个十岁的小朋友竖起一个大拇指。
遥“你很厉害哦！”
龚俊咬着糖冲他笑，眨巴眨巴纯净的双眸，眼里尽是无辜，说出的话却惊呆了一房间的人。
龚俊“你是谁呀？”
如果只有十岁孩子的理解力的话，记忆受到影响，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吧。
温客行坐下来和他视线平齐，轻轻用掌根蹭他的脸颊。龚俊还有些低烧，脸颊摸上去暖呼呼的，蹭舒服了会眯着眼主动贴上去，把颊肉挤得嘟起一个小肉包。
“没有，阿俊只是生病了。”温客行耐心地和他解释，低下头和他对视，“过两天阿俊完全好了，就会想起我们的。”
“哦……”龚俊眨眨眼，“我为什么会生病呢？我晚上睡觉又蹬被子了吗？”
温客行一时被噎了声，哭笑不得地捏捏他脸上的肉。两根手指夹起来，却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颧骨像个刻板的衣架子，挂着薄衫夏装。
脸上的笑容顿了顿，温客行上扬的嘴角放平了，轻轻刮了刮龚俊的鼻头。
温客行“是啊，你晚上又蹬被子了，染了风寒。乖孩子想出去玩的话，就好好吃药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温哥哥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龚俊乖顺地让他扶着自己躺下。
窗外的小院里抽了柳条，侍女们在后院晒被子，棍子拍打间，将沉积了一冬的琐碎悲楚打散了，融化在春日的阳光里。
龚俊歪着头朝外望，小半阳光透过窗纸，晒在他蜷在被侧的手臂，暖洋洋的。
温客行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条黑布，轻轻搭在龚俊的眼睛上，而后跪在床铺边，伸手将帘子绑起来了。
日光如鎏金，薄榻落入暖海。潮汐渐缓，伴随如风般清浅的呼吸声，均匀而柔和地起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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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旭刚加入龚俊麾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只当他是个有点蛮力的侍卫。然而这段时间龚俊出了事，他带着人几乎要把岳阳城翻个遍，秦怀章把收拢起来的老部下借给他，这批人才发现，这个朝旭是有些深藏不露的。
农村的屋子拿泥糊的，爬山虎占山为王地在门和矮墙上卧了大半，朝旭拿刀鞘撩起一点，露出下面烧得焦黑的门墙。
“过河拆桥，”他眯着眼睛，像一头盯紧猎物的黑豹。大拇指扣在刀鞘顶端一弹，刀露出一小截锋刃，是准备攻击的姿势。“是天窗的手段？”
韩英正在休假，被周子舒说让他来学点东西，就跟着朝旭一道查程子晨的事。他跟在朝旭后面，压下一点不甘，摇摇头。
“天窗不干这样的事。一个老人，不能造成什么威胁，除非有什么证据落在她手里，又不肯交出来。你就是去问毒蝎，他们也不会这样赶尽杀绝。”
朝旭后退半步，猛地踹开门。
院落很小，焦黑的土地踩上去有种不真实感，朝旭始终没放开起刀的大拇指，锐利地观察四周的环境。
走到卧寝，才看到床上躺着一具骷髅，火烧不干净人骨，上面覆着厚厚的黑灰。
朝旭拿刀鞘去挑，抖落下一层尘土。他把刀换到右手，抹了一点灰在指尖。
“烧了起码半个时辰，一点皮肉都不剩了。”朝旭说，“程子晨要是知道自己背叛周子舒后，他拼命想保下的人还是死于非命，不知会作何感想。”
“没有其他人了。”韩英低着头跨过门槛。“为了杀一个人烧了一个院子，他们为什么要做到这地步？”
“烧成这个样子，一种是要保证她彻底死了，一种是不想让人查出来她是谁。”朝旭对着这架骷髅发愁。“让人把尸骨装了，看看仵作能验出什么来。”
四面墙壁都烧黑了，地上散落着断了的焦炭，还有些黏糊糊的未知物，可能是饭食一类的。屋子里看起来没有多余的物件，老人家过得很清贫。
“程子晨在天窗爬到这个位置，不差钱吧。”他用白帕拈起一块像是陶瓷类的碎片，因为掉到了柜子和饭桌的死角里，露出小片微白的原身。“既然这人对他这么重要，为什么不接济她一下。就算老人家不愿意搬地方，送点好些的家具吃食也可以吧。”
“这被褥烧得干净，凉县的大棉被才烧得出这种效果，岳阳城里已经多年不卖了。这碗碟也是一样，已经用了数年。”他举起那碎片在韩英面前晃了晃。“程子晨是这么抠门的人？”
韩英闻言，怒气有些压不住，语气不满道，“子晨与我们多年兄弟，重情重义，对金银财帛之物视若粪土，更不会如此对待他的恩人。”
几人静了片刻，朝旭偏头去看他身后下属，有些正对着他怒目而视，看起来不像假话。
朝旭把碎片包好，动身去其他房间转了一圈。
毕星明见他走远了，才悄悄对韩英问道，“韩统领，子晨……真的背叛了我们吗？”
“真的是他做的吗？”
有一人开了口，其他相熟的兄弟主动凑上来，七嘴八舌地开了腔。
“程子晨一向对庄主最为敬重，也以庄主之事为第一要紧事，怎么会做这种事？”
“真的是为了这个老婆婆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卷宗上提过一嘴，他年幼离家后可就再没回来啊……”
“为什么从来没听他提过，这事有证据吗？”
……
“好了好了……停！”韩英有力地挥舞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示意他们闭嘴听自己说话。
“程子晨确实曾经是我们的好兄弟，但他离开天窗的时机和异于平常的表现，都很令人怀疑。”韩英虽然心中也有疑虑，但他更相信庄主和老庄主的判断。
天窗屡屡对龚俊下手，朝旭对他们心有不满也是人之常情。当下几乎所有证据都指向程子晨，他们给不出新的人选，只能沿这条线查下去。否则一旦他们受到主观感情影响，试图为程子晨脱罪，那又有谁来给龚俊和周子舒交代呢？
“你们别忘了，这次庄主受伤，本就是天窗保护不力的结果！”韩英面色沉重，眼睛缓缓扫过众人，见他们的神情渐渐转为羞愧，方才继续道。“庄主的救命恩人因此致残受辱，现在还在为庄主治手劳心费力，我们半点忙帮不上，自查内奸还做不到吗？”
毕星明默默垂下头去。
“方才朝旭的疑问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兄弟都知道程子晨的性格，义薄云天，重情轻利，怎么会放任自己的恩人苦苦生活了这么多年？”韩英放缓了语气，解释道，“天窗内部的事情朝旭不好查，毕星明，你和程子晨最好，你找找线索，看看他有没有往村子里送过钱什么的。”
“是。”
“大家打起精神来。”韩英高高举起佩刀，和手掌相击。“我们是要给庄主，给龚先生一个交代！”
“是！”
韩英走出门时，门口台阶旁的阴影里蹲着一个身影，叼着烟枪吞云吐雾，不知在想什么。
他准备转身时，那人忽然出声道，“多谢。”
韩英一头雾水。“谢我什么？”
朝旭偏头瞥他一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韩英走了过去，蹲在他身边。他不抽烟，被烟味呛得咳嗽，默默往旁边蹲远了一点。
“咳咳咳……你这……什么兵油子做派。”韩英扇了扇，试图把烟雾扇远。“庄主说你之前当过兵，我还不信，这下才知道……咳咳……庄主说得真没错。”
朝旭咬着烟嘴朝他笑了笑，韩英就瞅见那烟雾后面一排大白牙闪了一下，很快又不见了。
“周子舒也当过兵。”他在地上磕了磕烟灰。“他还能看不出来吗。你也别说我油，这几天没睡什么囫囵觉，再不抽点我都可以躺地上瞌过去。”
韩英没接他话，和外人议论周子舒这事，他从来不干。
“我知道，说程子晨是内奸，你们心里都不痛快。”朝旭皱着眉说，“说实在话，我不认识他，但是这事查到现在，我也觉得别扭，却也找不到头绪。有时候说话糙了点，兄弟们别介意。”
韩英听他这话说得合情理，当下也不好和他再计较，摆摆手道，“子晨确实是当下嫌疑最大的人，这点我还是拎得清的。按理说我该避嫌，但庄主说有些活天窗干习惯了，才让我带人来帮衬下。大家心里都有数，谈不上这么客气的话。”
朝旭低着头，“你们没疙瘩就好。很多偏门的技术还要仰赖你们兄弟。”
“你有什么想法？”韩英打住了客套，换了个话题。
“太顺了。”朝旭仰着脖颈，长出了一口气。“顺得诡异。”
“我有种预感。”
朝旭盯着天边隐隐的风，烟枪里火星闪了一下，很快就灭了。
“这件事，还有后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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