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猎猎,轮椅碾过木板,发出马踏泥潭的声响。
“诸位,老朽乃是龙渊阁阁主龙雀。在座若有二十年前便在江湖闯荡之人,当知龙渊阁之名。”龙雀卡住轮椅,端正说道,“今日受人之托,老朽远赴岳阳,便是听闻高盟主要说清这琉璃甲的来龙去脉,公告天下武库的真相。”
“武库是老朽亲自改造的,高盟主所言不差,光凭琉璃甲是不能打开天下武库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黄鹤长杖怒指台上,数日心血不想尽是白费,臂上肌肉不合时宜地颤抖。
“龙雀!二十年前,江湖便有传言,龙渊阁另有办法打开武库!如今你既从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出来了,这武库你能不能开,是否也该给天下群雄一个交代!”
龙雀傲气地抬头,哼声里带着轻蔑,“老朽孑然一身,沐空而来沐空而去,龙渊阁是曾经说过,另有办法打开武库,但老朽如今,开不了。”
黄鹤咬牙切齿,重重地将长杖垛在地上,“龙雀!!”
龙雀虽坐在轮椅上,却好像站得比他们任何人都高。高台下,黄鹤愤愤然抬头,只能看到龙雀白衣飘飞间,不屑的目光藐视群雄,长裤下半截随风而起,像仙人飘飞的衣袂。
——那双腿,竟是生生截断了的。
“黄鹤,你别想打龙渊阁的主意!”高崇怒喝道,正要以五湖盟替龙渊阁站台做主,龙雀却一声轻笑,打断了他的话。
“不错。龙渊阁二十年不曾出世,早已凋敝殆尽,如今只剩我一个老头子。这位长老若是有什么不该动的心思,”龙雀抚上灰羽似的胡须。“老朽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功夫了。”
“呜呜嗯嗯……”山洞里刚刚被除名的龙渊阁少阁主气急败坏地挣扎起来,嘴里塞着布巾,不知呜咽些什么。
周子舒方见龙雀如此惨状,瞪着龙孝的眼神越来越凌厉,此刻干脆利落地一脚踢翻,啪啪打了他屁股两巴掌。
周子舒“安静点!”
麻袋咕蛹了两下,终究是欺软怕硬,乖乖趴着不动了。
“诸位都听到了吧,”高崇转身面向众人,被风吹红了眼角。“不是我五湖盟不肯开武库,而是这武库开启的法子早已不知所踪。为免天下群雄产生误会,为了这个虚无之物争得头破血流,故才将其分离保存。而今,鬼谷竟以此物挑得江湖不宁,天下不安,属实是居心叵测,江湖大患!”
“不知所踪?不见得吧。”人群中传来一声质问,铁掌门轻嗤一声,跺地旋身而起,稳稳落在人前,说出的话如同惊雷,炸响了一方浑水中潜伏的鱼。
“琉璃甲开不了武库,可是因为缺少一件钥匙?”
在场众人,有不少并不清楚二十年前追杀甄如玉之事,闻言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钥匙?琉璃甲不是钥匙吗?……”
“好像当年确实有这么一把钥匙……”
“什么钥匙,胡言乱语!”高崇急急上前两步,试图平止沸腾的人群,龙雀也高声附和道。
“高盟主说得不错,老朽也从未听过什么钥匙之说。”
然而一雷未平一惊又起,人群中传出一声确实的应声。
“确实不错。”
有年长者出声应和,“我记得当年神医谷便是因此驱逐三杰,自此没落。”
“不对不对,”立刻有人反驳,并给出了更准确的版本。“神医谷芝仙乃是为了给那魔头容炫治病,取了阴阳册,自己叛出神医谷的。剩下两人才是被神医谷老谷主驱逐出去的。”
“为何要驱逐他们?难不成,这钥匙真在他们手中?”
“这……我就不知道了。哎,薛长老,你当年是不是追过钥匙的下落?”
“当年确实有此传说,只是那二人究竟是神医谷出身,毒术狠辣,我们追查时死伤惨重,最终也没能追回自家秘籍。”
“没错没错,我们门派也曾接过帖子……”
“无耻小人!”龚俊愤愤将脚下石子踢出好远,刚骂完那些所谓英雄,立刻放柔了声线,轻拍了拍温客行的手腕。
龚俊“没事哈阿温,不气不气……”
“你怎么就看见我生气了?”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语气平静。山下众人在他眼中皆如跳梁小丑,可笑至极。
温客行笑得邪气,凌厉的锋芒藏在眼底,同他的扇子一般在绢帛下隐藏锋芒,伺机而动。
他甩开折扇,挡住下半张脸。锋刃逸散淡淡的血气,刺激着他体内嗜血的因子,鼻尖耸动,狩猎的欲望蠢蠢欲动。
龚俊仿佛被一匹狼圈在怀里。
“你并不打算出面。”龚俊听着下方众人讨论,没什么重点,随便踢了踢地上的沙石,扬起一片尘土。“谷姨和伯父也没有回来。你是不打算在这次英雄大会上,揭露赵敬吗?”
温客行嗤笑一声,臂膀有力地在空中划过,将庸碌之辈皆圈入其中,“就这些人——”扇面带出轻微的尖啸,“算什么整个江湖?也就高崇拿他们撑个门面,没必要。”
温客行“那些自诩正道,又自诩大派的人都没到齐呢。给这些虾兵蟹将说这些又有何用,且留着以后打他们脸吧,你不是说,还有一次英雄大会吗?”
“可是那次英雄大会是因为高崇离世,毒蝎猖獗,以至众多门派受害,赵敬才能一呼百应的。”重重黄沙将山下景色掩得模糊,龚俊微微眯起眼睛。“这次……未必还有了。”
“只要他们没找到钥匙,没打开武库,就还会有人组织各种大会的。”温客行无所谓地耸耸肩,“英雄也好,狗熊也罢,总之不会给鬼谷什么安分日子了。”
温客行“你看,这不就来了?”
“当年神医谷二弟子夫妇,乃是死在鬼谷手中。”
人群嘈杂,赵敬声音极小,几乎淹没在种种猜测中。高崇立时回头瞪了他一眼,却被黄鹤盯了正着。
“赵大侠你是说,”黄鹤拉高了声音,蕴着内力传至四方。“当年甄如玉是为鬼谷所杀?”
议论声如渐息的潮水缓缓褪去,赵敬一脸纠结地瞥向高崇,还未及说话便又被台下打断。
“当年之事后来不了了之,连这两人的尸体都没找到,赵大侠是从何处得知的?”伏牛派掌门胡子都翘上了天,极为不信地向上斜睨着眼。“难不成,最后见到他们的,其实是你么?”
“伏牛派……”
众人的目光钉在了赵敬身上,温客行却远眺着台下。龚俊眨了眨眼,见他唇形微动,便跟着念了出来,说罢才反应过来。
“你这是……记小本本呢?”龚俊笑起来。
温客行虽不知“小本本”是什么,大约也知道龚俊是在说他正记下这些追杀过他爹娘的人,预计日后精准报仇的事,便有些轻蔑又得意地昂起头来。
温客行“这不正好?我要他们此刻越志得意满,日后就要越后悔自己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台上赵敬正连连摆手否认,坚称他赶到时,房屋都被大火焚毁,再无多余的物品,因此这钥匙定是被鬼谷取走了。
“否则我们五兄弟已经有了钥匙和琉璃甲,五湖盟自行开启武库即可,何必与各位掏心掏肺呢?”赵敬当真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不少人竟也被他的逻辑带了进去,质疑之声渐小。“鬼谷杀害神医谷传人,抢夺钥匙,那容炫本也是鬼谷魔头,才有青崖山一役!大家可不要被鬼谷挑拨,自乱阵脚!”
“不错!”高崇趁机举起双臂,再次呼吁。“诸位!让我们齐心协力,共同杀上鬼谷!”
高崇话音未落,忽地闻见诡异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黄纸纷纷扬扬落下,漫天飘扬。沉云滚滚,隐雷阵阵,张成岭搓了搓肘间,只觉周身寒冷,气氛格外阴森起来。
“是鬼谷!”周遭有人小声惊呼。“这是……”
“这不是艳鬼的声音吗?”龚俊乍然听到她正经地装神弄鬼,莫名觉得有些尴尬,憋着没笑出来,腮帮子鼓了两下才压下去。“这……她也来了?你知道?”
“知道啊。”温客行乖巧地歪头,扬起眉头,“鬼谷出山,这才叫排面。”
温客行对排面一事的执念还真是挺大的啊。龚俊在心里偷偷吐槽了一下。就是莫名觉得有些中二是怎么回事。
“赵敬,你装什么兄弟情深啊?”艳鬼换了一副声线,龚俊细细听了,像是模仿得老无常的腔调,抑扬顿挫的。“二十年前,分明是你从甄如玉手中拿不到钥匙,还吃了暗亏,才来与我鬼谷定下合约。我们替你杀了甄如玉,你竟翻脸不认人,转手拿走了钥匙就不见人影,害得鬼谷在毒蝎手下死伤惨重,如今竟又推到鬼谷头上。”
“你真当我鬼谷任你拿捏,二十年前给你白当了壮丁,二十年后还能任你推出来当挡箭牌吗?”
高崇正要握拳高呼,以鬼谷恶徒之血祭出征大旗。艳鬼此言一出,将他惊在了原地,手举在半空,半晌没放下。
他缓缓回头望向赵敬,他已是一副震惊委屈的模样,八字胡可怜地向下撇着,颊肉怼到了眼底,仿佛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我没有。”他拼命朝高崇做着口型,“大哥,我没有……”
“鬼谷!”赵敬指天大喊,“你……你莫要血口喷人!”
天空一片寂静,对方仿佛忽然消失了一般,只有一些纸片被风卷起又落下,混入冬日的落叶中。
五湖碑外,邓宽一身白衣,手握匕首,双眼无神,如幽灵般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