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猛地起身拦在温客行身前,瓷碗掀翻了,包子狼狈地滚到尘土里。
“你什么意思?”龚俊面色沉沉,眸中坚冰不化。“安吉四贤好得很。昨日他们遇事你不来帮忙,今日马后炮地跑来指责阿温是怎么回事?”
周子舒“狂风刀客李衡、独目侠蒋彻、小青龙卓穆……还有安吉四贤。老温,昨夜那块假琉璃甲,到底是不是你的那块?”
周子舒声音如小溪撞击两岸碎石,颤抖破碎,要龚俊皱了眉侧耳听才能勉强听清。那块假琉璃甲,温客行从未忌惮将其示于亲近之人眼前,周子舒也是认得琉璃甲的,自然不会混为一谈。
温客行一路玩着那假佩饰,又是刻笑脸,又是换络子换布袋的,也只不过被周子舒嘲笑了一路小女子情态,在龚俊面前花孔雀似的开屏罢了。
可怎么突然……
“是又如何?”温客行搭上龚俊的肩,将他揽到自己身边,上前一步正对着站到了周子舒眼前。“那东西做成那副模样世人都能认错。贪欲催使,痴心妄想,这些人作法自毙,与我何干?”
“安吉四贤又如何算得上坏人?!”周子舒满眼写着不可置信。
温客行冷笑一声,龚俊心下忽然感到没来由的不安。他慌忙地就要伸手阻拦温客行,然而下一秒,温客行已经脱口而出。
温客行“周首领,你敢说你平生所杀的便都是坏人?”
“敢问周首领,难道你平生所杀的便都是坏人?!”
龚俊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举在半空,要拦未拦。
他仿佛坐在了当时的小土坑旁,手中支着剑,安吉四贤的尸体萧瑟地摆了一地,风卷落叶,铺上一层简单的寿衣。当时古装的长发落于身前,扇子硌在腰间,他还是温客行,温客行就是他。
胸膛起伏得厉害,他抬头就看见剧中周子舒的脸,混杂着恨铁不成钢和难以理解的眼神。作为温客行的龚俊被那样的眼神刺痛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带着恶意,轻飘飘地说出那句最刺痛周子舒软肋的话。
直到看见对方的唇色变得苍白,眼中积满泪水,他一边愧悔,一边心里带着快意的痛,坐在原地默默地笑起来。剧中周子舒的嘴唇在他眼里一张一合,他看不清。
当时……那个周子舒,他是怎么说的?他说……
“好……”
周子舒满脸凄怆,咬着牙。秋雨飘零在额发两侧,染上细密的凉意。他绝望似的点着头,靴磨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渐渐与龚俊记忆里的声音重合。
周子舒“好得很。”
龚俊“好得很。”
龚俊的声音仿佛自天外而来,缥缈无依,像是周子舒的声音站在了光下,带了一层淡淡的影子。
他们点头的频率只有毫米之差,从高马尾,到一身蓝袍,边退后边点头的动作,难以挣脱的崩溃神态,映射在龚俊瞳孔里的景象逐渐和大脑中的记忆反复交错,像是坏了的电视机,闪闪烁烁,两张脸的重影即将重合……
“阿俊?”温客行惊疑地回头看龚俊,又转头去看周子舒,龚俊脸上的神色与此时的周子舒几乎一模一样。
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怎么了……你刚刚,你说了什么?”
千头万绪都在龚俊面前飘忽,他却揪不出一个线头,只迷茫地看着眼前两张逐渐重叠的面孔。
等等……
不对,这两张脸……怎么重合不到一起去?……
电视机忽然清晰起来。
不对!他们不是一个人!!
龚俊猛地清醒过来,愣愣地望向温客行,方才脸上和周子舒一般无二的神情立时消散。温客行眼睛里的担心和不安已经要溢出来了。
龚俊慌忙偏头,定睛去看。
周子舒已不在眼前了。
包子掉在地上,滚了沙土,已经没法吃了。
龚俊默默地蹲下把它捡起放在桌上,抱着凳子坐到温客行身边,轻轻覆上他的手。
温客行回头看他。
“我刚才不是因为和周子舒想法一样,才说出了一样的话。”龚俊放低了声音,低音温柔如静湖。“而是那幅场景,从台词到你们两人的反应,几乎和我演过的一模一样。过去拍戏的画面在我脑中回放,你知道,演员的职业病,我不自觉地模仿了我那边周子舒这个角色。”
“是吗。”温客行低眉垂眼,嘴角轻微勾了一下,“你没事就好。”
“你怎么了?”龚俊此刻顾不上心中的疑惑,温客行的状态很不对劲。难道说,现在的周子舒,对他的影响依然有这么大吗?
龚俊“周子舒说的明显没有道理,你……你还是这样在意他说的话吗?”
“我……”温客行有些烦躁地捏上鼻梁骨。“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起,我爹娘死的时候的样子……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安吉四贤就会是那样的下场。阿俊……”他反手更紧地握上龚俊的手。
龚俊蹙着眉,轻声回应。“我在。”
温客行“……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你没有。”龚俊坚定地回答。“若说我扮演的角色在剧本里还有故意的成分在,这次完全就只是毒蝎设计的圈套而已。你被迫牵扯进来,还救了他们四人的性命,救了张成岭,你不过是受害者,甚至是帮助者。”
龚俊“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好。”
温客行紧紧地闭上眼睛,双眉几乎拧在了一起,有些急促地喘息着。龚俊伸手轻拍他的后背,一边轻声哄着,一边心中暗暗疑惑,总觉得温客行此次情绪来得很不正常。
说起来,刚刚周子舒也莫名其妙的,安吉四贤又没出事,而且他怎么会知道是假琉璃甲导致的……难道是高崇和他说的?
不对。龚俊否定了这个想法,高崇绝对不会把假琉璃甲的事情在此时曝光,更不会单独告诉周子舒。和剧中不同,这块玉佩在正常人看来,和真的琉璃甲实在相差太多,若不是群体心理作祟,不会出现安吉四贤的事情。高崇若是真昭告天下,只怕会被当成笑柄,更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何况,安吉四贤并未真的出事,周子舒与他们非亲非故,干嘛这么替他们着急上火?阿温又为什么,这么突然地回溯起父母去世的景象?
还有刚刚……那与剧中如出一辙的对话,几乎让龚俊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推动着情节往原本的轨迹上运行……
等等!
龚俊突然不容分说地拉过温客行另一只手,两指搭上细细察看。温客行被他一打岔,低落的情绪顿了一瞬,立时明白了龚俊在想什么。
“蛊。”温客行双眼微眯,血腥气几已化实。“是么?”
“不仅是蛊。”龚俊咬牙暗愤,又一时寻不到解法,眼见温客行困在情绪中出不来,胸膛着急地起伏。
龚俊“你想想,周子舒怎么知道安吉四贤手上是假的琉璃甲?他和我们一起在郊外待了一夜,怎么就认为安吉四贤出事了呢?连傲崃子都知道我们救了安吉四贤,周子舒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拿到的信息绝对是有偏向的,或者说,有人刻意透露给他的。”温客行乖乖地转身盘腿坐好。
“没错。”龚俊和温客行同时运功,真气流转,勉强将蛊毒压制些许。“如果周子舒得知,前日乱斗皆由假琉璃甲而起,江湖死伤不少,还连累安吉四贤出了事,其中一人重伤昏迷,院落也被毁坏,不得不去客栈暂住。他进来时,看到的却是我们开开心心准备吃包子的场景……”
温客行“好像,确实有些讨打。”
温客行强迫自己深吸几口凉雨笼罩的空气。冷气入脑,却叫他更想起那日暗夜寒风,他躲在父亲身后,眼见母亲被一柄长剑打得节节败退,白玉似的脸颊泼上血墨。
年幼的他紧张地抽噎,也是这样的冷气,从鼻子呛到脑后,把他整个都冻住了。
好冷。
内力在催热他的身体,心却落入了冰封十里。温客行开始不住地颤抖,手用力扣上了桌角,低着头喘息。龚俊立时收了手,从背后揽住他。
龚俊“阿温?阿温,温温!别怕,哪儿不舒服,和我说……”
温客行摇了摇头,从纷繁无绪的记忆里漏出一丝清醒,回复龚俊的话,“这法子没用……阿俊,我,我……”
他忽然转过身来,无力地垂下头,倚在龚俊的脖颈间,以一个极其脆弱的姿势依偎在他的怀里,猫儿似的。
龚俊没见过这样的温客行,那双持箫的手骨节分明,两根杀人的手指头此刻细细地搭在他的衣领,微弱地做了个攥起的动作。
这一勾,勾得龚俊心都要化了。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般恨过自己读的书太少——若是温客行知道,只怕会用扇子敲他的脑袋让他清醒一些,他这几月废寝忘食读的医书已经超过了温客行二十年来看的了。
但是龚俊想不到这些,他只觉得恨。当他看见温客行露出小时候那副怯生生的模样,鬓角渗出汗来,小声地呜咽着,他好不容易带着玩出来的温客行不见了,童年的阴影挑衅地笼罩在上方,将温客行拖了回去。
“别怕,没事的,都是假的,都过去了,”龚俊手足无措地轻拍他的背,试图把他从过去的泥沼里拉出来,“阿温,你醒醒,你看看我,你已经长大了……”
温客行卸了力,软塌塌地靠在他身上,神情忽然放松了。他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愉快地露出一个笑来。
龚俊眨了眨眼,还以为蛊的药效过去了,不由凑到他唇边听他的呢喃,“温温,怎么样了?你说什么?”
然而下一秒,他如坠冰窟。
温客行“子舒……哥哥……”
温客行轻声唤着,语气尽是依恋。
温客行“阿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