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搀着温客行坐起来,斜阳夕照,木屋里两个病人,薄雾里尽是药味。
“江湖不安稳,”龚俊空出一只手来写药方子,“您几位老人家既然隐居,何苦来掺和这些事,回去过清静日子也罢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裴夫人替他扶着纸,几缕白发落在眼前,“这把老骨头是经不起折腾了。人心不足,多少年都一样,我们避世太久,都快忘干净了,竟以为高崇统领下,能带出个不一样的呢。”
他们当年欠高崇个人情,回归山林有五湖盟盟主一份护佑在里面,此次出山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不得不来。原本裴先生的意思是,将琉璃甲还给高崇,他们便不参加英雄大会了。
谁想世事不如人意,琉璃甲是远比英雄大会更洪水猛兽的东西。
“高崇治下还算好的了,你看看赵敬和陆太冲,那才叫大开眼界呢。”龚俊撇撇嘴,划去一笔写歪的横,“裴先生的伤不宜惊动,这里也不适合养伤,不如找个店家住下,等他伤好了,前辈们就回隐居地吧,省得人世纷扰。”
“我见这位公子伤情严重,也是不宜挪动的,不如且在此凑合一晚,省得伤情加重了。”裴老太说,“还有小公子你,你这脸色也不大好,可是方才累着了?我们这别的没有,倒是有一株上好的党参,不如炖了红枣,补气凝神最好了。”
“这怎么行呢?”龚俊连忙摆手,“我只是没睡好,问题不大。党参您几位老人家有用得着的时候,没必要浪费在我这。”
“这怎么能叫浪费呢!”贺一凡掀开帘子迈了大步跨进来,习武之人的豪气冲得龚俊脑门一热,“二位小友愿救我等于危难水火之中,此等恩情,何以为报!如今不过区区药材,死物而已,我等年迈之人,食其又有几日可活?不如赠与小友,无论是给二位补身也好,作为药材救治他人也罢,也算是全了我等一番报恩之心。”
“既然如此……”温客行悠悠开口,“不如请婆婆炖了,我们几人分食吧。今日惊吓,婆婆也受惊伤身了,索性大家一起补补。”
龚俊无奈地笑了,“就你鬼主意多。”他小声说了一句,遂朝婆婆点头道,“如此也好,不过裴先生如今却是喝不得的,留些来以后再给他补身吧。”
“不然你怎么肯要呢?”等二人离去,温客行方仰在龚俊肩上,眼角虚弱地弯了一下,眼中波光粼粼,指尖从被窝里伸出来,热乎乎地探向龚俊的掌心。“你太善良了,总是替别人着想,却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龚俊问。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不是称别人, 就是称自己。”温客行艰难地换了个侧躺的姿势,舒服地叹息了一声。“你救了他们三人,得罪了诸多武林人士,还妙手回春,救下了必死无疑的裴先生。贺前辈说得对,此等大恩,何以为报?正是无以为报。”
“我并不要他们报恩啊。”龚俊五指作梳,捋着温客行的头发玩。
“你是心思恪纯,不求回报。我心里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去救他们。”温客行拉下龚俊的手,轻轻吻在指尖。“但是安吉四贤这种传统江湖人士,将情义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们能为了高崇的一次施恩出山,为他抢夺琉璃甲,可见他们对知恩图报四字是如何重视。”
“我明白了。”龚俊望向静静垂落的门帘,水咕嘟咕嘟烧开的声音,裹挟着红枣的甜香气,从门外流淌进来。“这杆秤如果不平衡,在他们心里,秤砣就会掉下来压在他们心上,始终让他们无法释怀。哪怕几十年过去,他们也会记着这件事。”
温客行抿着嘴笑,他早就知道,龚俊很聪明,人际交往上更是敏锐,只是在这个世界不太习惯他们的处事方式而已。他正打算抬头偷个吻,却见到龚俊直愣着眼盯着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温客行捏捏他的手。
“我想要的不是党参。党参也还不了这份恩。”龚俊的声音十分缥缈而犹豫,像从纱里漏出来的。
“只是让他们心里稍稍好受一点罢了。”温客行歪头去看他,“怎么了?”
我想要的不是党参,我想要你终生平安喜乐。
为什么要我来挪开这个秤砣呢?干脆让这份恩情压着吧,压到能为你所用的那一天,让它成为一块巨石,替我撞开你人间路上的重重阻碍。
龚俊沉默了半晌。他心里在天人交战,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温客行的话给了他这种启发,然而这让他觉得自己远不是温客行想得那么恪纯良善。
温客行眼里有澄澈的泉水,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肮脏地站在他面前。
“没什么。”龚俊亲了亲他的眼角,“时间还早,再睡会吧。”
四人捧着汤碗围坐在火炉旁,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封着清淡的沸腾声。裴夫人端着药碗去了内室,龚俊给温客行披了外衣,让他靠着自己坐着。
“婆婆手艺真好,”龚俊由衷称赞,“我以前最不爱喝这些补药,党参的味道更是难闻,没想到这汤这么好喝。”
“裴老婆子这手艺都是被我们几个糙老头子逼出来的。”贺一凡大笑道,“我们哪会做饭呐,行走江湖都是揣几个馒头,整点酒喝喝罢了,年纪大了哪哪都不舒服,全靠老婆子拿这些膳食汤药调理,竟也调理得不错。”
“你不知道,那三弟对吃的可挑剔了。”贺一凡凑过来,一手遮着,低声说,“就他,一天天的,把裴老婆子烦都烦死了,不给他做都没个安生。”
“咳,我可听见了啊大哥。”
琴师端着汤碗,悠然地抿下一口。
温客行见贺一凡忽然缩头的倒霉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龚俊也没憋住咧开了嘴。
远远地从内室传出婆婆的声音。大约是裴先生醒了,婆婆也放松了,这唯一一位持家女主人的气势瞬间就出来了。
“贺老头!你又背后编排我什么呢!”
贺一凡的眉头都扁成了孙悟空的金箍,几人望着他又笑成一团。温客行笑罢,便忍不住赞道,“您几位,感情真好啊。”
“嗐,我们几人也是臭味相投,都没什么称霸武林的雄心壮志,不过是躲在竹林中的山野村夫罢了。”贺一凡摇摇手,一仰头将参汤饮尽,却叫龚俊看出了几分淋漓满襟袖的豪气来。“倒是两位小友,武功奇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真好汉、真英雄也。”
“我们也没这个心思做什么英雄,不过一介天涯浪客。”温客行含住龚俊投喂的一口汤,病歪歪地裹着外衣,嘴上仍不消停,“大约是与几位格外有缘吧。”
两辈子都遇上了,可不有缘么?龚俊心道。
“话说,那琉璃甲为何会到前辈的手中?”温客行喝完最后一口汤,终于得空问出心中疑虑。“我也不瞒几位,那并非真的琉璃甲,而是粗制滥造的赝品,实在不值得大费周章。”
“赝品?”琴师一惊,同贺一凡对视一眼,又齐齐望向龚俊,“此话怎讲?”
“还要怎讲?”龚俊将碗放下,正襟危坐。“就是赝品,没必要骗你们。那颜色就不大一样,那么浅,而且形状也不同。我说句冒犯的话,前辈别介意,仅凭几位的武功和如今的人脉,那真的琉璃甲怎么就能被你们拿到?确实是假的,假的很明显,高崇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没好意思说而已。”
屦趿拉着尘土,锯木头似的声音,一下下的,把几人脸上的轻松都削去了,呈现灰败之意出来。裴夫人拖着步子缓行而出,拎起长勺随意搅了两下锅里的汤水,倚着炉灶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位小友如此肯定,”裴夫人低声问,“可是见过此物?”
“是见过的。”温客行点头道。
“以前不过是个佩饰罢了。”龚俊抢着道,“恰好与琉璃甲有几分形似,但我……我们遇到的那人说,左右长得差距颇大,又是他心爱之物,不愿毁去。琉璃甲的名声大了以后,他就不再戴在身上,而是收起来了。”
“今日听说此难,没想到又得见此物。”温客行顺着龚俊的话接了下去,“想来恐怕是有人以为这是真的琉璃甲,偷了以后却发现不是,才使其流落江湖,辗转至前辈手中。”
“怎么,你们不知昨夜之事?”贺一凡挑眉惊道。
“昨夜……”
温客行和龚俊面面相觑。按原剧情节,冲天香阵透岳阳,满城尽是琉璃甲,正是昨夜之事。然而他们远离岳阳城中,恰好在郊外待了一夜,难道还能重演不成?
“昨夜我们二人还未到岳阳城中,在荒郊野外宿了一宿,并不知城中消息。”温客行伸手抚上龚俊的手轻拍了拍,主动接话。“还请前辈告知,昨夜发生了何事?”
汤碗磕在桌边,发出一声喟叹。琴师又怀抱着他半生风雨同路的老琴,眉眼似薄雾青山,疏落非常。
“就这一块假琉璃甲,在城中引起无数腥风血雨啊。”
拇指托了羽弦,余音袅袅,若风前鹤舞。琴音没调,不大准了。
“狂风刀客李衡、独目侠蒋彻,”贺一凡低眉沉道,“尽数死于昨夜的乱斗中。这块琉璃甲究竟从何而来已经无可追踪,只知江湖中聚集在岳阳城准备参加英雄大会的侠士们,竟有小半死于昨夜的乱斗中。”
龚俊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前辈是为了高崇抢琉璃甲,他们也是么?鼠目寸光,贪心不足,何谈侠士。”
“也未必尽是贪图武库藏宝之人。”裴夫人拎着衣角跪坐下来,捧起汤碗,“有那爱人病入膏肓的,少不得也要从阴阳册上寻点最后的希望来。”
“若真是因亲人爱人生病,想要阴阳册,倒好办了。昔年容炫因三尸毒疯魔,他的妻子也是这般走投无路,使用了阴阳册,才导致容炫彻底入魔,最后杀死了挚爱之人。”
龚俊挨着温客行,脚依着脚,肩蹭着肩。
“将此事宣扬出去,众人便知阴阳册是何等凶险之物,若愿意以爱人、亲人的魂魄神智为赌注,就让他们尽管去试。”
几人一时无言,只有裴夫人的汤勺轻轻刮过碗底的几声短吟。
“想不到容炫疯魔,竟是这个缘由。”
贺一凡微扬起头,盯着漂泊的烛火出神。封山剑容炫的名声颇大,他当年尚未退隐时也听说过,却不想竟是如此结局。
一入江湖岁月催,当年提剑跨骑一身豪气,转眼只见白骨如山惊鸟飞。月是当年月,人却不似当年人。
“几位若是归隐路上,见到有人因此缘由去寻阴阳册,便将此事告知吧。”温客行说,“半真半假的事最让人踌躇。虽不知是否真的要以魂魄神智为交换,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得邪乎点也罢。若是对方执意要去,可见他也并非是为了爱人亲人而去,否则魂魄都没有了,算什么爱人、亲人呢?不过一个空壳而已。”
“语气坚定,直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好。”龚俊将下巴搁在温客行膝盖上,眉眼昏昏。“省得又因为阴阳册,造出许多阴差阳错来。它没现世都闹出这么多事来,现世了还了得。”
龚俊揪着温客行外披上的毛玩。在无意识地把它揪秃以前,罪魁祸首被温客行成功缉拿归案,凉月似的手指浸到温柔的水色里,温客行的手像灵巧的鱼儿,抵着水中月缠绵。
“困了?”温客行笑他打盹的样子,像极了犯懒的小娃娃。“去休息吧,不早了。”
龚俊是有些困了,困倦中迷迷糊糊想起他还在现代的时候,阴阳册也不是个好东西。那些粉丝写的文章他也看过一些,凡阴阳册出场,必是峰回路转——
不见柳暗花明,只见雪上马行,叫人好冻。
总结起来就是,大虐之物。
他歪头抬眼去看温客行。一想到这幅玉似的身子被打上七窍三秋钉,桃花眼里桃花落,被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模样,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突突着抹了几把脸。
温客行好笑地看着他小狗儿似的洗脸,一把拉着自己的手,仔仔细细把了脉,方满意地放回大衣里拍了拍。
“好着呢。”龚俊朝他点头。只是不知是跟他说,还是同自己说。“阿温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温客行克制地揉他的发,青丝与指尖缱绻。
“是我们。”他轻声说。
“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