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看着碗中形如偃月的饺子，不经想到上次看见这份面食，大约是在北方的冬天。
那时曹操狐裘披风上还有白花花的落雪，行军帐篷中正盛的炭火，下人手中尚未冷却的鸡汤，桌案上的纸虽平平的铺开，却还没有落下一字一句。
而他，青衿少年亦如与曹操相见时那般坚毅蓬勃，若冬日青松般郁郁葱葱，笔挺的腰杆似垂柳轻逸。
这少年人难得一副好皮相，谈话逗趣间并不会觉得他轻薄，冷言微语中也并不会觉得他无趣。
那日，曹操多看了少年人几眼，并没予好言赞扬，只微笑着望向荀文若。荀彧知道，曹操眼里只有欣喜。
郭嘉年少得志，似一匹矫健的白马。那时候，曹操是他的主公，也是他的伯乐。
而现在，偃月般的饺子融合在只有葱花的汤里，曹操只觉得寡淡了。许是尝得几次南方佳肴，也不觉得饺子好吃了。
可现在正值节庆，吃饺子是必须的，何况又是连日胜战。但曹操只觉困乏，躺下却睡不安稳，似脑子里住满了夏蝉，叫嚣着好不让人烦恼。
忽的，曹操想到以前郭嘉亲笔写下的治疗头疼的方子。
那方子安置与只有两人知道的木盒中，曹操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字迹工整秀丽，见字如见人。
曹操想起郭嘉那日写字的双手，白净如霜雪，执笔沾墨间，纸上便似开了花。一排排乌鹊似的翅膀绽开，用力飞舞翱翔，平生志向不仅隐没在纸上更显行于山河。
曹操看在眼里，满意在心里。只是曹操是君王，郭嘉是谋臣，言多必失，失不再得。
少年时，郭嘉是曹操的军师祭酒，而今的郭嘉却是藏在曹操心中的早亡人。
矫健的白马儿，似不在留恋故乡的寸土寸金，站在远方高昂的山峰，似是道别又像是对自我命途的哀悼。
郭嘉从不是伤春悲秋的儒生，他是众生芸芸中的佼佼者。郭嘉知道，推心置腹或是两情相悦，不过白日露水缘浅情深。
曹操也知道，他很早很早以前便留不住这匹白马了。
两人心照不宣却又用情至深！
几年前，郭嘉还未写着方子时，带了一个梨花木制成的箱子来见曹操。这箱子并不像华佗老家伙的那样，生硬而死板。郭嘉从箱子中，取出一包用热酒消过毒的工具，一一摆在曹操面前。
曹操山岳般的脸上浮上一丝不解，反问郭嘉“奉孝可是要学那华佗，替孤治疗头疼吗？”
郭嘉绕有趣味道：“是又不全是！华佗是医者自然用刀，而我是明公心腹，我只用它便是！”
“一根羽毛棒？”
曹操所见郭嘉手中捏着的，是一根细细长长的木棒，末端是锦鸡羽毛，摸起来有些偏硬。
“奉孝，有何妙用？”
郭嘉恭敬的点燃受曹操允诺的香料，慢悠悠道：“挠痒痒罢了”
郭嘉这话便似那香料徐徐飘洒的烟气，曹操听后起了困意，眯起双眼来，透过尘埃烟尘、细灰、香烟打量不拘俗流的郭嘉。
“只是挠痒痒吗？”
“是的，用这些不起眼的工具给明公耳朵放松一下，这样虽不能彻底治疗头疼，但明公可以睡的安稳些。”
曹操没有不相信郭嘉，只是君臣戏言道：“奉孝莫不是想取孤的性命。”
香云寥寥，隐去青山的全貌，使人看不真切。
郭嘉从梨花木箱子里，取出最细最软的一根鹅毛棒，若有所思道：“这不是利刃如何能伤的了明公！明公若是不信，可缚了嘉的双脚，这样便逃不掉了。”
曹操自然是信得过郭嘉，只是玩弄的心思上脑，想挫挫少年人的锐气。只得取来一根麻绳，一端攥在曹操的手心里，另一端紧紧缚了郭嘉双脚，可以行走却不能疾跑。
马儿栓住了辔头，便要乖乖听话了，不然就要尝尝马鞭的滋味。
曹操仰躺在塌上，郭嘉跪立于塌下，手中工具并没有探入曹操耳内，似在等待什么。忽而曹操起了心思，用力拉了一下绳子，郭嘉没跪住硬生生栽进了曹操的怀里。
“为何迟迟不动？”
“在等明公示下！”
“今日如此乖觉，到似有诈！”
郭嘉有些微怒“明公既这样疑心嘉，那嘉也无话可说！是嘉错看了人，明公既怕起了一根小小的挠耳棒”
“怎么！错杀不成，反顶起嘴了！”曹操顺势一把拉过绳子，一气呵成从脚到头把郭嘉套牢在怀。
郭嘉自知理亏，请君入瓮说的便是自己。手脚被缚，只剩下一张倔强的嘴，替自己博得机会。
“明公并无头疼，只是想看嘉的笑话吗？”
“你的笑话从前在镜前孤早已欣赏过了，何故在犯！”
郭嘉恼羞成怒，想起那日为着寸缕，还没被曹操好好调教，便泄了一身。郭嘉更觉脸面潮红，耳内听得曹操这话，好似被鹅毛棒挠了痒，连耳根也红了。甚似一颗颗剔透的红石榴籽，欺压出汁水，惹人尝鲜。
“明公欺我太甚，若以后头疼犯了，嘉不再管这闲事了”
“好！孤便教你如何辨真伪！”
曹操说罢，负手把郭嘉按于塌上，另一只手探向其怀中，索取塌上之人的甘甜。
郭嘉慌乱中不知所措，只顾得起身想逃，却忘记了脚下的绳子。曹操眼疾手快，又是用力一拉，郭嘉只得以面朝下跌入塌上，摔的狼狈不堪。
郭嘉翻身间，曹操早已欺身压下，居高临下望着榻上衣冠不整的少年人。
曹操一边寻问身下之人现处何境，一边慢条斯理的解开绳子。
“可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不知！”
郭嘉负气不言不语，无论接下来曹操怎么刁难，郭嘉也没有任何动作，全无了往日恩情殷切。反做起死鱼来，被欺负的狠了，也只是咬破唇舌。曹操看不过去，三分怒气扳正郭嘉那张绯红的脸，正色命令道：“看着孤，孤要你记住自己犯的错！”
郭嘉体质尚弱，这些年到也调养的不错，硬气的话也不是说不出来，只是身体永远比嘴诚实。
郭嘉说出的话咋一听也是盛怒，可偏偏曹操耳背，只觉得是身下人的矜持。曹操需是稍微用力些，郭嘉便软了腿，弯了腰，红了眼眶，湿了衣裳再说不出个什么混账话。
折腾到最后郭嘉没了力气，只能用一双湿润狡黠的眼睛瞪着渐渐温柔起来的曹操。
“喊出来，孤喜欢你的声音”
少年乌黑的发怠倦的披散在身后，半具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稍许瘦弱的肩胛上错落着嫣红的吻痕。郭嘉勉强缓缓起身附耳道：“孟德…好好待我吧！嘉…快不行了”
曹操听得郭嘉的央求，身下放慢了动作。一番耳鬓厮磨，交颈相蘼后，两人拥抱在一起，似荷塘中躲雨的一对苦命鸳鸯，雨露打湿羽毛，陷在红尘的泥沽中，挣不开也逃不出。
只在时间的洪流中，回忆一点命运的恩泽：原是开到荼靡花事了，在不得多求余生。
不管当时怎样，这已是多年以前的曹郭二人了。到如今曹操只得看着碗里失去汤水的饺子，望向窗外那一轮皎洁的弯月。
曹操很久没有听到那句“明公，嘉等你回来！”
年尾不会有，中元时节也不见那少年微弱的魂魄，到不似世人常说的那样，负心的人总是要被鬼怪报复索命。可偏偏曹操命硬，他只能目送一个个人离去。只能在银色的月中失神的看见一张脸。
曹操年岁大了，也生了许多华发，眼睛自然也花了。偏说这月色朦胧，倒影在地上的积水中，似是明晃晃的两个人。
曹操不喜欢乌云遮月，不喜欢夜里被人打扰，更不喜欢白天。因为白天没有月光，无法看清楚这混沌的天下。
曹操只能依稀借着无人问津的夜，拨亮灯火，翻阅手稿兵书，深思端详手中躺着的一块白璧无瑕美玉，像那少年人的手，那少年人的温度。
徒然间，曹操深藏在心里的秘密被月神知晓。
曹操昨夜梦见了郭嘉，貌艳独绝，世无其二。
身着青色衣裳，佩白玉赤狐卧环，腰间系一把折扇，十节扇骨，扇上一朵泣血白梅。
似故人眉间终年不散郁郁苍雪，低眉哀叹，声声如诉。
梦中的郭嘉着实让人心疼，曹操解了长毛披风揽入怀中才发觉。这人更似美玉寒凉，轻如长风。手中三千青丝，葬逝红尘，只留轻薄一吻，浮生若梦…
晨光熹微，朝霞旖旎；云翻红绸，曙雀初升。曹操见此情此景，不经落下两行清泪抚首感慨曰：嘉期若梦，使我迷惘；何故早亡，哀吾奉孝！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